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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7章 路邊野花,樹下猢猻(上)

  漫天黃沙從高高的山包間呼嘯而過,又帶起更多的黃風,卷起塵土,草葉,枯枝,甚至黑色的石頭。


  沙暴刮了三天才平息,湛藍的天空又回來了——如同上蒼賜予的獎勵,讓苦於沙害的農人們可以停下手裏的活計,眺望一下,想像一番天邊,鄙夷一通,再彎下腰繼續給黃米澆水、除草、施肥……很快就可以收成了。


  是的,黃土裏長出來的米,也是黃色的。可知南方雪白的大米不是什麽好玩意兒,白色的米不養人!隻有我們黃色的流油的米才是寶貝。


  對了,我們這個地方就叫米脂。


  聽眾——帶著兩個年紀已然不小的隨從的年輕公子——拚命點著頭。是啊,“匹馬不嘶榆塞外,長城乍起玉關頭。”這是北宋名相王珪《聞種諤米脂川大捷》詩句。


  這個公子年紀不大,二十五六的樣子,麵目英俊,高大英武,說話會盯著你的眼睛,提問時滿臉求知好奇表情,濕乎乎的目光讓糙漢子也不由自主地臉紅了。你問什麽我就答什麽,沒問的我也幫你想好。


  “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那公子笑道,“綏德的漢子哪裏好一時看不出來,但是你們米脂的美麗女子的確不少。”


  鄉下人很得意,是啊,李自成的女人高氏就是大美人,皇後娘娘呢!不過現在是大趙朝,人不讓提李自成這個名字。米脂人走出去都說自己是榆林人,根本不提米脂二字。怕犯水皇帝的忌諱。


  這個公子什麽都知道,很有學問的呢。


  鄉民問,“公子您從哪裏來?你家鄉也有這般漂亮的婆姨嗎?”


  那公子有些恍惚,道:“是啊,這麽幹幹淨淨,純樸清爽的女子的確是沒見過。”


  兩個隨從眼睛看了過來,可能覺得自己說的話衝撞了什麽,那公子扔下一串大錢,揚鞭道:“無定河看過了,米脂也來過了,事兒也了了。走!”三匹馬踩著黃塵,一道煙就消失在彎彎曲曲的山梁之後了。


  灌木雜草未能將黃土全部遮掩,農民指點的貂蟬故居也是荒草叢生,那公子不知道想起了什麽,失去了研究貂蟬真假的興致,拍馬就走。


  路過米脂縣城時,那公子略一猶豫,還是繞城而過,向更南方跑去。


  此時,在米脂縣城的一家旅舍之中,老板娘的十五六歲的女兒手裏捏著一枚玉佩,腳下是十兩黃金,淚水盈盈落下。扔在牆角的白布條上點點紅梅盛開,在昏暗的房間裏分外刺目。


  “雪君,”她娘吼,“個死妮子,今天怎麽不跑上跑下亂躥了?趕緊給客人來送飯!懶東西,看以後能嫁誰?”


  範雪君應了聲“哎”,一瘸一拐地下了地收拾了不雅之物,掀簾子走了出去。我誰也不嫁,就在家裏幹活兒。反正我會功夫,打遍榆林無敵手。誰敢笑話我不成?打死他。


  “你怎麽弄瘸的?”廚娘有些大驚小怪。


  “上樓梯找布的時候扭著腳腕了,”範雪君低低的,盡量不讓聲音傳出廚房,但是她娘還是掀開門簾,腦袋探進廚房看了一眼,“待會兒我給你擦擦藥油,要幹活兒的呢。”


  範雪君剛回了一句,“沒事了,大驚小怪的。”然後新的駱馬隊停在了門口,鬧鬧哄哄。


  範雪君爹娘開的旅舍是米脂唯一的能容納三百頭羊的大旅舍,運送羊馬小米的商隊最喜歡在這裏落腳。偏僻的小地方進貨便宜,而且有個甜美可口老虎一樣的小妹子可以調戲一下。


  滿口黃腔的走南闖北的漢子們大概還不知道,被數百人饞了許久的小老虎,雪君妹子,剛剛把童貞送給了從京城來的李公子……現在正後悔著呢——早知道我跟他一塊兒走算了。


  範雪君扭頭又看了一圈旅舍大廳,當年爹就站在那個角落,娘就在櫃台後麵,而我……五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有些不記得了。


  範雪君盡量不去想自己的位子。


  那夜過後,她懷孕了。


  在證實懷孕的第二天,她留下了那十兩金子在娘的枕頭底下,帶著小包袱,脖子下掛著那玉佩,收拾了自己的零花錢,向京城奔去。


  如今這旅舍老板其實範雪君認識的,米脂街上的小孤兒,經常來找雪君姐姐玩兒,期待著得一個饅頭的饋贈。這個娃兒現在老得路都走不動了,但範雪君依然年輕漂亮,氣質高貴。再加上圍著臉,就算老板坐到眼前,老眼昏花地分辨出她是雪君姐姐的可能性為零。


  “他倒是接手了爹娘的生意。”範雪君想。她曾經在爹娘去世前回來過幾次,悄悄來,默默去,每次都留下不少銀子,告訴他們自己過得很好。


  換老板後,這裏和當年變化不大。


  範雪君認識的老人除了這一個靠兒孫養老的孤兒外,已經沒別人了。


  她慢慢挑著錢錢飯(小米黑豆熬製的粥),時不時吃一片驢板腸,麵前還有多年沒吃過的羊肝碗托,她嫌油膩,隻吃了一口。


  自從進一步突破了宗師之後的桎梏,被評為天下至強之後,她先到兒子墳頭看了看。以為自己能坦然麵對了那個真相了,但實在是收不住,她和往常一樣大哭一場。


  如果兒子還活著,大概孫子都能娶媳婦兒了。她的身子搖搖欲墜,斷腸人在天涯,回想人這一生,走到天涯依然斷腸。


  我是個沒有家的可憐人。


  範雪君離開兒子的墳墓,騎著馬向老家走去。這條路當年走得多麽的艱難!她實在是不願意去回憶。有多少次差點就送了命,或者比送命更慘。哪怕你功夫再高,被蒼蠅一般的男人盯上了,要甩脫是多麽多麽困難。


  幸好碰到了天網。


  那時候的車馬幫還有人管,不像後來隻要錢不要臉。天網的人最喜歡這種孤身在外的女子——又強又蠢,容易忽悠成天網成員。


  範雪君笑,自己因氣力大拳腳急被天網看中,真是運氣加實力啊。要不是天網,自己再不可能找到那個男人。


  可惜人家是有媳婦兒的貴人,不可能娶自己的。


  範雪君歎氣,你是皇子誒,又剛剛入主東宮,來曆不明的懷孕女子的確是不可能進宮的。為不讓範雪君這小野花知道他就是新登基的皇帝,那人絞盡腦汁、想盡辦法……


  有人說女人在查男人出軌的時候,智商可以翻十倍!範雪君同樣如此,看鶯門門主態度前倨後恭,把她這個鄉下野妞兒當寶貝。這不正常!


  直到有一天範雪君無意中聽嫖客說,新登基的皇帝去年跑了一趟無定河,敲定了和蒙古貴人的一個商貿協議,讓阿蘇特成了趙國在草原上的耳目。這是他當太子時立下的最大功勞。


  範雪君心裏一沉,難道?


  那個男人很忙,半年內隻能見麵兩次,在範雪君生子當夜,一個姓王的侍衛不顧自己哭求,帶走了孩子。


  範雪君將一碗黃河米酒倒進喉嚨。


  幸好老天爺可憐我,又賜予我一個男孩,雙胞胎弟弟。可惜心眼兒窄,怎麽就上吊自盡了呢?

  範雪君盡量不去想一個功夫不錯的十五歲男孩上吊自盡是怎樣的一個抽象概念,她不願意去碰那個傷。


  真相其實是那麽那麽明顯,但她不敢那麽去想。畢竟都是自己的兒子。


  黃河米酒怎麽這麽勁兒大?眼淚都嗆出來了。


  成娟娟從門外走進來,坐在範雪君身邊,她剛剛跑了一趟青城,轉達了皇帝給水焉的請求——聯合起來驅逐賈氏。


  水焉的全部心血都在天網報上,當然現階段她一心一意地盯著新房子的建造與裝璜,從格局到家俱,從色彩到材質,整個人目前處於夢遊狀態。


  於是她下令,把範雪君送到皇帝麵前,算是天網和皇帝合作的誠意——宗師都借給你用了,而且她和你的關係是那麽的特別……


  看到成娟娟的身影,範雪君將眼睛轉開,似乎牆角的蜘蛛長出了翅膀。


  成娟娟道:“雪宗師,公主需要您的幫助——公主與皇帝和解了。天網支持皇帝接下來的行動……”


  範雪君將頭轉得更遠了。


  成娟娟回頭看了一眼在門口猶豫不決要不要進來的劉塬和莫姒姒——劉塬和範雪君都曾經是老天網門主——大概說得上話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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