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0章 薄命事主,起舞為壽(下)
淩三攴坐在毛驢車上親自監視著賈府,默默地看著看著大將軍死,以及其後發生的一切:賈珍、賈赦、賈政三巨頭從四麵八方出來迎接雙聖入內;無數江湖人隨後從寧國府湧向街頭,與九門提督的人推推搡搡,罵罵咧咧,所幸手裏沒有武器;無數馬車從大觀園內湧出排成一線,沉重的輪子碾在石板路上的聲音明明白白告訴你,馬車上是刀劍甚至可能還有火槍。
九門提督麵見淩三攴,詢問下一步怎麽辦。淩三攴雖然有決斷,但是雙聖在場,那是另一回事了。他雖然老眼昏花,並未看出雙聖麵目年輕,但和尚一揮手滅殺大將軍立威則是親眼目睹。
粼粼隆隆的聲音從榮國府內傳來,十部小火炮一字排開,黑黝黝的炮口對準了淩三攴。
賈敬一死,賈珍不想再裝了。撕破臉?那就來吧。賈敬說過,皇帝如果逼得緊,就鬧大些。
九門提督還沒有動作,火炮卻出現了!之後,南安郡王、鎮國公、王子騰、東平王、西寧郡王從地下冒了出來,紛紛進寧國府勸架。
淩三攴歎了口氣,命九門提督收兵,自己進宮複命。
還是火候不到啊。
今日算平手。真正的考驗明天才會來臨。
“公理正義,隻在大炮射程之內。”說這話的拿破侖現在剛剛當上準將,土倫勝利讓他擁有了政治資本。雅各賓派的賞識終將為他鋪平上進的道路,這路的盡頭雖然未知,但明顯的是:路兩側全是各式各樣的火炮。
水碩對大炮知之甚詳,凡是能威脅到皇權的東西都在他的打擊範圍之內。
賈珍一次性拿出來十門炮。
水族們立刻舉著白旗上門慰問,他們水族有太多的壇壇罐罐,賈氏可以破摔,水族舍不得。
連王子騰那個政壇活化石都開始冒泡了,大家便都曉得:武鬥結束,後麵該文鬥了。
皇帝看著淩三攴,認可了淩三攴的臨場當機立斷,“明天會很難過。”
淩三攴艱難地笑。老臣本就要退休請辭了,如果事有不諧,皇上莫要舍不得。
皇帝低聲道:“是朕誤了愛卿。”
淩三攴請求告退,孫子那邊還要交待一下,別惹了不該惹的人,如果有人挑釁,馬上認慫。
皇帝衣服都沒脫,天就蒙蒙亮了,北京鍾樓從來沒有像現在那麽令人厭惡。百官靜靜地從各個巷子向正陽門匯集,不久大門就會大開。此刻的太和殿依然沐浴在微弱的星光中,從地平線下噴發出來的陽光乏力散漫,致使太和殿的陰影如山之巨。
例行公事地儀軌進程結束後,大殿內陷入詭異的沉默。文武百官們身形隱沒在陰暗之中,高高在上的皇帝生出一種錯覺:莫非昨日一切都是夢?虛幻的泡影?
有禦史請求發言。皇帝歎了一口氣。
這個禦史彈劾忠順王十三宗罪:不修德,不修身,妄言王道,彌費公帑,內室不靖,插手工部,讖諱,結交大臣,結交邊守,沉溺於西洋淫技,置外室,養戲子,宣揚青城的貨幣學妖言邪說。
請去王爵,貶爵十三級。
皇帝大怒,從一等王到候伯子男,貶十級就成素人庶人了,十三級是什麽鬼?
那禦史道:“請徒刑。”
皇帝臉色鐵青,正要喝斥,又有數個禦史附議——竟然包括禦史中丞、領侍禦史、殿中侍禦史以及監察禦史數個。
水碩腰背一涼,全靠雙手撐著椅麵才能不倒。
刑部又出了個員外郎附議,成了壓倒皇帝的最後一根稻草——滿朝文武無一人出列反駁。如果有人為忠順王辯護,馬上就坐實結交大臣這個罪名。
皇帝盡量讓聲音平穩,道:“傳旨,貶水涇為庶人,徒廣西。”
眾人歸隊。賈氏反擊居然第一棍子打在死狗忠順王身上,真是出乎意料。淩三攴訝異地看向賈政,但賈政的臉始終藏在陰影裏。
皇帝鬆了一口氣,正要訓話,又一個禦史出列。
一股涼氣從皇帝腳下升起,他緊緊咬住了後槽牙。
那人道:“臣請彈劾北靜王裏通外國,出賣趙國,妄圖自立割土。”舉殿嘩然。
淩三攴斜過目光,陰森森地道:“說話要有憑據,誣告的話……”
那個禦史從懷裏取出一封信,高高舉起。一個太監取過信,百官看著皇帝。
水碩沒辦法,令“念!”
這信是清國皇帝寫給“北靜王殿下”的一封私信,全文都是家長裏短,最後道:“朕所以撥亂反正,黜艾新角羅氏,除其九錫,實因其倒行逆施,不敬天,擅啟邊釁。待時至,朕與君共勉之。”
福爾康怎麽會寫這麽一封信?據說他是清國第一智者?
有誰知道,這是傻娃陸路通自己模仿皇帝的口吻瞎寫的呢?如果此信交到皇帝手上,最多皇帝一哂,嘲笑對方蠻夷,啥也不懂,用印都是閑章。
千不該萬不該,這信交到了北靜王手上,這就是黃泥落在褲襠裏,不是屎也是屎,真該死了。
皇帝氣得全身都在顫抖——什麽叫做“朕與君共勉之”?這是要舉旗造反呢?裏應外合呢?皇位已經預定是你水溶的了?
淩三攴果斷地道:“此信當是偽造。”
那禦史道:“剛剛劫獲了北靜王的回信,請淩大學士驗看。”
其真相是,水溶一收到陸路通的短消息,立刻狂喜,也沒深思,大筆一揮長篇大論出爐。從治國到軍政,從貿易到選拔任用,從蒙元到朝鮮,從永琪到福爾康,麵麵俱到。
書信完成的當夜,還沒寄出就消失了。水溶還以為自己弄錯收藏地點,忽然想到能進出書房者三兩人,一查,某人已然潛逃。
水溶大驚,立刻解散天罡會,攆走柳湘蓮,從此閉門謝客,龜縮不出,隻待那一刀落下。十天瘦了十斤。
淩三皮手在抖——完了,此事當無法善了。他將回書看了又看,似乎在尋找拯救水溶的線索。
那禦史緊逼道:“北靜王是淩大學士的學生,想必這字體、行文、用詞、用印,您都是熟悉的了?還有人證,要不要宣?”
淩三攴手在顫抖,賈氏好毒!先以無德打垮忠順王,再以無義打垮北靜王,皇家之辱無以複加矣。北靜王這是謀逆,觸了皇帝逆鱗,不辦也得辦!
戴權捏著這些東西一言不發,真是低估他了。
今日大敗。
不得以,在某學士力主之下,北靜王也貶為庶人,圈禁。
皇帝平靜下來,感受到了無數道同情或嘲弄的目光,知道自己輸了第二場了。兩個兒子同時倒下了,朕的臉……這麽大的犧牲換來了什麽?賈代泉的手指頭嗎?大將軍也白白陣亡了。
第三個禦史出列,道:“臣有奏……”
水碩失態地大吼,“又有什麽,你們有完沒完了?”欺人太甚四個字正要出口,那禦史道:“這是關於金榮最新動向。”
朝堂一片死寂。皇座一側鶴嘴香爐青煙嫋嫋直上房頂,是大殿內唯一在動的東西,如此醒目,如此刺眼,軟,卻犀利。
金榮最新消息為什麽是禦史來念?為什麽早不來晚不來,今天來?已經沒人想問個究竟了。
當年賈敬被淩三攴逼在禦史台動彈不得,今天的一切就是賈敬來自地下的回報。兵部和理蕃院官員們嘴巴閉得緊緊的,全身都在顫抖,這是赤裸裸的打臉。顯然金榮的消息被全麵封鎖了,封鎖了多久?誰知道?
“金榮從廣西北海出海未至廣州,我們原以為是出了海難,才會整整兩個多月杳無音信,卻原來他去了南越國,成了南越國王座上嘉賓。有前朝遺貴阮福映者……”
皇帝放手幹賈氏,未必不是還有金榮失蹤這個催化劑,當然他不會承認自己怕了金榮。
那禦史講了半個時辰,詳盡地描述了以少勝多,舉島投降事。皇帝越聽身子越矮,淩三攴也沒好到哪去……果然冒進了。
最後那禦史道:“最新消息,金榮已到廣州,身邊除了投降的阮福映外,還有其本家兄長五人,大約攜帶上千仆從,正沿海岸線北上,年底前必然入京。”
皇帝已經輸得底掉,但依然強撐著:“為他的家將完婚而已,要這麽急幹嘛呢?真是個守信之人。”
這俏皮話沒有引起任何回應。皇帝的臉要被打爛了,他依然微笑,“著人看看金榮故居的修繕是否完成,來不及的話,工部搭把手。”
賈政出列,應了。
皇帝凝視著賈政,賈政一瞬不瞬地回望。
皇帝忽然一笑:“賈貴妃身體不適,需要靜養,沒事就別來打擾她了。”
百官略有騷動。在權力鬥爭中輸了就拿女人出氣……當初太上皇說他不類人君,信矣。
賈政道:“當初收養這個女兒時看她身體一向不錯啊,怎麽秋天剛到就病了呢?”
又一陣騷動。
收養?
皇帝摸摸腫脹的臉,實在是坐不下去了,起身道,退朝。逃之夭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