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5章 海迫天驚,五子登船(上)
世界上有一種居民叫做疍家漁民,他們世代生活在小艇上,沒有部落,沒有田地,以海為生。岸上的居民(官府)不準疍民上岸居住,不準他們讀書識字,不準與岸上人家通婚,科舉的名冊中也從來沒有“疍民”的名字。地方上也不把流動漁民入冊,他們是沒戶籍的。
當然你也休想讓他們交稅。明朝直到滅亡也沒想到海外有人可以救國。
靠海吃海,不與岸上相往來。海之大,足以容納億萬海上人家。在廣西偏遠的三合口江入海口,他們建成了最早的北海村,然後這個村子變成了大埠。
當金榮一行到達了千帆競渡的“海上絲綢之路”北海村,親眼目睹無數疍家漁民船隻往來,見多識廣的人們被眼前一望無際壓迫而來的大海驚呆了!
我們竟然從!來!不!知!海!闊!天!空!
大家內心深處生出井底之蛙的自嘲!
在圖播高原見識了雪峰入雲,被日舞月,以為極矣。然則到了北海村,隻見浪天相接,碧波億傾,風輕雲淡,才知天外之天,山外之山,大海無量。
也隻有這無邊的碧波才容得下龍王行翻江倒海以滌濁世,才經得住雷神砸雷霆萬鈞以清玉宇,才能允許風婆揮萬傾烏雲以蔽炎日!立於雪山之顛可知天之廣大,但山峰林立,天地有極。但伏於大海之岸,見識了長空高遠,你或敢說天地或者有極,但萬海必然無垠。
蒙元人常說海量金錢,喝酒海量。但真正到了海邊,小車夫們瑟瑟發抖,再說什麽海量,那就是褻瀆!
沒有什麽能與大海相提並論!
不配。
藍天白雲,碧波輕風,濕潤鹹燥同時出現在每一口呼吸之中,金榮他們踏波而行。溫暖的海水裏,沙石在腳下,如同溫柔的棉被。
娃娃們在金榮的鼓動之下跳入海中,先是怕得不敢動,嘰哇亂叫,等慢慢適應了,立刻開始披波斬浪,乘風破浪,隨波逐浪,掀起無窮水花,並在陽光下變出一道彩虹。
至此,大家才理解了金榮為何執意要走遍天下。青城太狹,土默特太小,圖播太窄,四川太封閉,中國太偏遠。
站在海邊,你很難不興起敬畏之心,很快你會很想知道海的那一邊有什麽。
那裏有法蘭西、不列顛、意大利、荷蘭、奧斯曼土耳其、埃及。新大陸上終於有了合眾國,舊大陸則開始蘊釀新的殺戮。
紫禁城雖大,尚能觸碰:海天之廣,不可臆測,更是難推萬國。
也隻有張蓁雲淡風輕地坐著他的軟轎不為所動——海從來都在心中,無一刻或忘。讓苗敢將他提到水邊,放在沙灘上,張蓁緩緩坐起,伸手撫摸著水麵,摳出一顆一顆的石頭,淚水大滴大滴地落入海中。
胡氏站在海邊錯亂迷糊了一會兒,忽然甩掉鞋子,跑到水中放聲大哭。她的男人作死,她的半生虛拋,她的念想落空,她的怨恨都化作了鹹苦的海水。原來女人思念的淚有這麽多——累積千年,匯流成海。
她撕心裂肺,蕩氣回腸,坐倒在水邊大石頭上,抱著金榮,痛不欲生。這海吞噬了多少女人的青春年華,苦樂悲歡,聚散流離,飄泊思念。
海雖深遠,天雖多變,哪比人心之深邃,相互斷絕,命運之莫測,慘絕人寰?
金小小摟著奶奶,陪著她一起看著海浪。熱烈的陽光在海麵上跳躍,如同小火苗在波浪中燃燒。奶奶的失控讓他有些害怕,但依然鼓足勇氣拍打著奶奶的後背,抱著她的胳膊,坐在圓石之上,任由海水或急或緩地衝上海岸然後匆匆溜走。
幾隻海鳥從不遠處飛過,客棧就在海鳥起落的近處。
“我們就住在這別走了,”金小小對鼓起勇氣下水來摻扶胡氏的桃葉道。
看懂了天地山海,人才會有謙虛敬畏之心,勇往直前之氣,厚積薄發之穩,狂風驟雨之烈。
北海村是個好地方。但是這裏的海鮮……除了金榮從前世帶來了對海鮮的向往,其他人麵麵相覷:大塊魚肉或者給片成了透明薄片,蘸著醬吃,或者用蔥薑蒜油爆。拌飯的蝦醬又鹹又臭,但越吃越好吃。魚翅價格不高,可以燉雞湯(沒有雞,隻有石蛙)。大大小小的貝殼和著青菜煮湯,剝半天吃不著幾兩肉——但湯倒是極鮮的。海蟹肉質粗鄙隻能用大油炒,並放入大量的蔥薑蒜和醬油,張炣偷偷地扔了辣椒進去,竟然出人意料之外的好吃。偶爾從疍民船上買到大龍蝦,肉質彈滑,生吃極好。
在這裏待了三天,大家疲勞的身體和心靈都休息過來了。聽說廣州的海鮮吃法更多樣,更融合……至少有雞,有牛肉,於是大家決定乘船向廣州馳去。
張蓁說北海村的船老大們個個狡獪似鬼,海麵上的門道又多,實在是防不勝防,一定要小心——當年他就是從附近上的陸。
蔣弘自告奮勇去找船,連說帶比劃,說得對方一頭霧水。而對方的長篇大論,讓他也莫名其妙。
秦始皇統一語言上千年了,怎麽還有這化外之地?說不清楚,聽不明白。你們這些船隊也是搞對外經貿的,進出口能做,緬甸話都會,普通話聽不懂?
出雲說要不寫下來?用文字……你在開玩笑嗎?趕海的人有幾個識字?整個北海村隻有一個識字的,會說官話隻有兩個,願意幫忙的隻有一個老王頭,據說祖上是北麵來的,對外人相對比較友好。
對外人的戒心讓本地疍家漁民不怎麽熱情,愛理不理,於是老王頭的重要性就體現出來了。目前他正到處推銷金榮的駱駝和狀態不太好的馬——金榮圖方便,將所有的駱駝全部丟給了老王頭賣掉,如果賣不掉的就送了他。大家便委托老王找船……離開這個老王頭,真是不方便啊!
又十天,在老王頭的安排下終於找到了船隻。這艘船水麵上的部分較闊,水下船艙更大了幾倍,一副“我就是拿來走私”的低調牛逼樣。既無顏色,也無花紋,既無錦帆,也無擋箭板。平實簡單,沒有任何標誌。
好歹你取個“鎮海”或者“平滔”之類的霸勇名字呢!
船老大是個憨憨的中年人,身高一米六,腰圍一米四,敦實的體格、黝黑的麵容、這身材比例讓金榮倍感親切。
大家趕著剩下的馬,背上大包小包,大箱小箱,連同張嗩呐的軟轎,統統運上船——兩三天的路途,馬兒應該不會死吧?
老王頭對船老大交待了“去廣州”,“仔細著”,就一道煙走了。
大家在狹窄的船艙裏適應了一晚,對腰酸背疼、各種不便利,做了心理建設。
第二天風平浪靜,正好起航!
迎著朝……沒有霞,反正迎著太陽,大船踩著洋流,吃上風,向大海深處衝去。
一個時辰後,新鮮感消散。
海麵雖然沒有風,但波濤微微起伏,海豚領航,海鷗飛翔,讓所有的旱鴨子們就感覺好像飛上天又砸入地。除了張蓁,大家毫無例外全部暈船,開始往水裏嘔吐。胃裏的黃水吐到純淨的海裏,多多少少讓人有些愧疚。
張炣、托婭尤甚,簡直是站都站不起來了,扶著欄杆眼淚汪汪地,像兩隻幹鍋蚰蜒。
賈琮、南霞和金朵朵稍好,吐幹淨肚子裏的鹹泡飯後就躺在床上不能動彈。在北海時他們曾目瞪口呆親眼目睹了金榮脫得光溜溜跳下大海遊泳……然後集體消失在金榮周圍百丈之內。哪怕是在船上,這三人也離“不要臉”的金榮有多遠就躲多遠。嘔吐的時候也避著金榮……可憐的南霞一肚子武功,卻拿暈船毫無辦法,哭了一個下午。
出雲腳步歪斜,臉色鐵青,手顫嘴抖,天天在甲板上“做法”,嘴巴裏嘰哩咕嚕,可能在乞求龍王手下留情。
桃葉雖然也有點暈船,但是反應算小,還能時刻去抓跑來跑去的金小小和金美美。金當當最乖,說不許亂跑就不亂動,貼著胡氏捏著衣角堅決手不鬆。三個小孩兒吐了一次,半天就好也,讓胡氏這樣癱瘓在甲板上的人羨慕不已。
家將們基本上就是全軍覆沒,趴在甲板上裝死狗。苗敢和蔣弘嘴雖然碎,罵人也隻敢罵魚蝦蟹將,老天爺、龍王是不敢罵的。
兩個蒙元小車夫最認真,在搖搖晃晃的船上居然還能打拳,每天揮著軟成麵條一樣的胳膊瘋狂對戰,也不知道受了什麽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