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3章 心如蛇蠍,命如飄萍(上)
在桃葉氣喘籲籲地抱著美美,牽著小小,勾著叮叮運氣時,千裏之外的水焉全身上下血脈終於鬆動了。經絡中遊走的氣息和過去她的陰寒氣息已經完全不同,是一種濃稠雪白,瓊脂一般的東西。水焉不知道是不是金榮手心裏傳來的溫暖的熱氣的原因,當她調動身體機能,蘊釀能量時,這些瓊脂就化為滾燙的刀針,將經絡刺激得顫抖不已。
散功後,這滾燙的刺痛才會消失,潛藏在經絡深處,等待下一次水焉不甘心的輕舉妄動。
金榮完全不知道水焉四肢已經能動彈了,隻是不能坐立而已。他的七顆螢石照舊吸收著仙靈微光,並且照亮了半個地堡,微涼的清光落在金榮臉上,紅點點已經匯成了紅斑,幾乎要將他的臉蓋滿了。
金榮研究著手裏的刀,金瓏盤膝坐在旁邊,指導他怎樣一氣劈出六刀來,還要配合水焉傳授的步法。
自從金瓏把寶音扔在拉以薩坐鎮,將其他蒙元將領攆回草原的家之後,他自己就粘在了金榮身邊。作為宗師級高手,他的心理依賴性不僅沒有消失,反而因攝政於青城,領兵於西域,奮戰於高原這艱苦卓絕的半年變得更嚴重了。
他屢次三番拒絕承擔坐鎮圖播的責任,每次金榮說,“小叔,這個事兒,那個事,他、她、他們的事兒你看著辦吧。”金瓏都要發脾氣,“你才是大汗,你不拿主意,怎麽老要推給我?”
萬裏征伐,不僅沒有把他變成無敵統帥,反而看到死亡天天有,戰友變鬼魂,金宗師又退回了他的殼兒裏——閉著眼睛殺敵,睜開眼睛哭泣。無窮的自責、悔恨讓他輾轉反側:唉,要是我早一步趕到,那孩子就不會死。唉,要是我們晚一天出發,正好能躲過雪暴,可以留下多少人。唉,要是我心再硬一點,把地上的屍體再殺一遍,我們就不會損失那五個斥候……
沒有人研究過老兵的戰場創傷症——身體傷害痊愈了,心理創傷更加撕裂。經常光臨的噩夢讓蟲大師根本不敢入眠,唯恐一閉眼就看到哪個兄弟站在床頭,渾身是血,手腳斷裂,腦袋在手心裏看著自己……
此外,金瓏但一想到敵人其實並不是十惡不赦的馬賊或者威脅金榮的壞蛋,如孫紹祖父子。那些敵人臉上的稚氣表明他們隻是普通的少年,目光純淨而驚惶淒慘,卻被自己一刀梟了首,金瓏就覺得自己可能是個壞人。
金榮給他做過的心理疏導根本沒有太大的用處,金瓏自暴自棄。
水焉忽然想起一招,她讓金朵朵帶著金瓏去從賈玏那裏找苯教史閱讀。苯教與佛教的鬥爭,那才叫殘酷!希望前人的血腥暴力能安撫金瓏脆弱的良知。唉,金瓏大將軍宗師居然赤子之心未泯!也許這才是人人都愛蟲大師的原因吧。
但金朵朵並不這樣想!她向來瞧不起軟弱無能的武士,這個以前崇拜無比的大師居然是這麽個慫貨!金朵朵暗恨蒼天無眼。雖然這個人很有可能是五十年來最天才的少年(中年)宗師,資質之強大,罕有人比。但心性之差,簡直讓人無語。每當看到金瓏耷拉著腦袋,任由金榮或者公主或者成娟娟開導甚至訓斥而一動不動裝死狗,金朵朵恨不能拎著金瓏的耳朵喊,你是天下少有對手的大師誒,有點出息行不行啊?
水焉卻猜想,這個天才宗師的心理缺陷和小毛小病或者就是他沒有如自己般走火入魔的原因吧?她提出的這個看法讓其他人眼前一亮。
金朵朵的見識淺薄,但畢竟也是拜過高人的,老師也曾經說過,情緒、心智、性格、認知、讀書、同理心、共情這些表麵上和功夫無關的東西其實才真正決定了你能走多遠。至於胸懷、氣度、慈悲、心境則是決定你是強宗師還是弱宗師,甚至是大宗師的關鍵。
如果金瓏是個杠精,一天到晚挑別人錯讓自己爽,恐怕其功夫隻會離宗師十萬八千裏。
朵朵認為,金瓏或者不會走火入魔,但是要成強宗師,這個心態肯定是太弱了。但是這話她可不敢講——金瓏不經意間漏出的眼神和殺氣,曾讓初次見麵的金朵朵差點嚇尿。宗師之怒可不是玩笑。
金瓏回頭又指導了兩句金榮的動作與節奏,便跟著金朵朵下去了。賈玏躲在真正的地下,巨大的書庫裏全是翻譯稿。肖指揮雖早已逃之夭夭,而賈玏已徹底吃透了藏文,正如魚得水。
金榮扔下刀,那刀還未及地就碎成了十七八片。
水焉笑道:“大概我十天左右就能站立行走啦。”
這是真正的好消息!金榮坐下,開始按摩水焉的四肢和經絡。這個有益身心的活動一天三次,雷打不動,水焉心裏感動,嘴上卻不曾說過謝。
成娟娟端了午飯進來,有新鮮的蔬菜和水果。金榮將水焉按得有痛感了才停,然後一勺勺地喂水焉吃飯。而成娟娟則坐在旁邊給二人讀信。童隰、賈珍、張蓁、金振、桃葉、胡氏、德王、宮布、恩和、寶音、婉婷、北靜王、忠順王、西平王、蒯汲、甚至賈環都有書信來,問候或者請教或者請示。金榮如果覺得有必要,會立刻回信。
段妍妍和冼晴晴領著天網的未來正在上高原的路上,水焉也很期待這些孩子趕緊成長。莫姒姒將和羅顏、柳氏趕回基地,處理寶藏事宜。
連飛從外麵鑽進來,看著金榮給公主喂飯,他剛剛和賈琮打了一場。
如今蒙元人都回草原去了,除了寶音在拉以薩稱王稱霸。賈琮要找練手的對象的話……金瓏或者金朵朵?那是找死。找成娟娟?對床伴下不了手啊。連飛差不多就是固定搭子、唯一選項了。
連飛放下刀,提起一壇子奶酒喝了兩口,道:“那個紅衣大主教的禦者請見。”
那個小紅衣僧自從給呼爾樂和導遊們帶路之後,就一直坐在這示藏別院不走了。除了偶爾和肖指揮竊竊私語幾句,其他人一概不理。金榮幾乎都要把這人給忘了。
金榮略想一想,實在不知道那人和自己有什麽好說的,除非是大主教有話。便道:請來吧。
在這個地堡會客實在是失禮,但是出於眾所周知而大家假作無存的原因,地堡是可以接受的——昏暗的光線使雙方都可以避免尷尬。
禦者在藏人中算是極英俊的,哪怕是趙人比他好看的也不多,漢語說得和藏語一樣好。連飛舉著火把指引著他走進地堡,金榮在門口迎候。
二人點頭合什問好,連飛將火把插在最近的柱子上。
金榮:“還未請教和尚稱呼?”
那人道:“我隻是駕車的禦者,不敢稱和尚。大主教聽聞大汗臉上皮膚長了東西,特命我傳一句話給您。”
金榮大喜,有門兒。
那不知其名的人道:“向春來生發,獨長是孤陽。陰雨時調和,方能潤無恙。”
連飛嗤地一聲笑噴了,金榮惡狠狠地道:“你笑什麽笑?當心老子拿你來泄火。”
連飛又嗤一聲,“陰陽調和,不是羊羊調和。”
唉,孩子大了,居然接得住黃腔了也。金榮哀歎一聲,對尷尬萬分的禦者道:“多謝上人指教。”
那禦者點頭道:“看在你是讀書人份兒上,我可以告訴你我的姓,我姓趙。”
噝,宋朝皇族?
金榮連飛一起看向他,難道……?
趙禦者道:“就是你們想的那樣。”他聳聳肩,“就是這樣,告辭了。”
金榮在他背後喊:“還要請您幫我寫上幅字,日後掛在中堂……”那趙禦者差點一腳踏空,狼狽逃逸。
這趙氏遺貴專門跑來做自我介紹的吧?金榮把這陰陽調和的話轉述給公主聽,水焉當即笑噴了,然後金榮轉移話題道。
金朵朵像一隻貓一樣樓上樓下地跑,現在她手裏端著一小碗湯。
她把湯放在水焉手邊,金榮開始一勺一勺地喂,隻是他有些神思不屬,恍惚的表情讓水焉心裏酸意上湧,便說湯不喝了。
金榮隨手將殘湯啜了一口,忽然渾身一震。他仔細看了看金朵朵的表情,她的微笑在火把之下有些邪惡。金榮冷淡地問,“這湯是你煮的?”
金朵朵坦然地道:“味道好嗎?”
金榮端起碗,小口小口地喝了三口,冷笑道:“加了罌粟自然好味道。”
金朵朵扭頭就跑,身形如電,金榮一閃,跨步到了金朵朵身前,用手一攔。金朵朵大驚失色,不明白肉雞金榮學刀法也罷了,怎麽突然輕身功夫如此了得……或者這身法更像是仙法。
她一拳頭向金榮轟去,心道:“連飛和成娟娟都不在,水焉半癱,誰能接我一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