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堅石非石，此馬非馬(上)
模糊，昏黃，嘈雜，人影紛亂。
一個沉穩的女聲，悠悠地唱道:“春夢隨雲散，飛花逐水流。寄言眾兒女，何必覓閑愁。”金老師悚然。抬頭扭脖揉肩，逐漸清醒了，發現自己到了“一處所在”。四麵八方都是朱欄白石，綠樹清溪，遠處有柳塢花房、回廊、蓮池、牌樓。那樓高千尺(上海金貿去過沒？)，柱上懸有一聯:
“厚地高天，堪歎古今情不盡。癡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償。”
金榮大喜！是青樓！你看有幾十個女子長得一個模樣，大眼尖臉柳葉眉，個個狐媚子般走路飄忽，倏來倏去……不對！鬼啊！
金榮嚇得閉目，擦擦再睜開。“太虛幻境”四個字懸於門上。什麽鬼？不是青樓，而是紅樓？旁邊盡是“癡情”，“結怨”，“朝啼”，“夜哭”，“春感”，“秋悲”之詞牌……還是女鬼集聚之地！
金榮看看四周，冷冷清清鬼氣森森。心道，五A 級風景區世界遺產名錄大觀園才這點兒東西？難道不應該是仙女如雲，警幻引路，各路神獸列陣嗎？付費拍照點呢？民間藝術表演呢？土特產紀念品商店呢？小吃一條街呢？廁所垃圾桶呢？差評。
一轉身，正撞上一老大的臉盤。“你在找什麽嗎？”
那人身被直綴，光頭光腳，頂有戒疤，麵有橫紋，翹著嘴角，非哭非笑，隱隱貴氣襲來。
咦，和尚？濃眉大眼，嬉皮笑臉，手腳顫抖似乎有海爾默之症。皮膚暗黃，大約日頭曬多，紫外線燒傷。指甲老長，一看就是從來不幹正事兒之人，一笑牙齒還缺了好幾粒。
見鬼啊！大觀園裏沒導遊，來了個和尚？
“你被人用石頭砸了，本應該是死了。”那和尚幽幽地道。啊？金榮隱約想起了點什麽。
“死了兩次，”另一個聲音在一邊補充道。金榮一驚之下斜眼看去，卻是一道人。他年紀似乎也不小了，皮膚倒是水光油亮的。頭發梳得齊整，黃眉入鬢，鳳眼細長，鼻如懸膽，唇薄如削。這個賣相不錯，比那和尚……比較不那麽委瑣。
這一僧一道並肩而立，破衣爛衫的，忽然就有了出塵之姿。你們居然是CP ？
“你被校長算計，他叫音樂老師把你吊出來，讓一流氓用石頭砸昏，活埋了。另一個金榮看不慣香憐玉愛與秦鍾，挑動學生欺侮寶玉，被人從腦後一硯台打死了。其實你們倆是同一個人同一個夢……”
“我這是穿越了紅樓夢？哇，十二釵，大觀園，然後抄家滅門……等等，我是哪個金榮？那個出場五分鍾就領盒飯下場的龍套？連榮國府大門都進不去的家夥……”金榮要瘋了。
“那也是四五十年前的事兒啦。”道人歎道，“時間就是一條長河，吾等皆擺渡人也。逆流而上，可得改天換命乎？警幻仙姑寫活了通靈寶玉，有了靈智，但這石頭隻能存活於二次元。隻有改變紅樓結構，又能自圓其說，從而在虛空中產生仙靈之氣，才可以助通靈寶玉由虛化實，從而變成一塊主世界的.……石頭。”
天生杠精金榮道:“寶玉脖子上掛的竟然是宇宙之主嗎？嚇死我了。”
道人笑：“在紅樓二次元，通靈寶玉就是一個概念，整個世界是祂，祂就是整個世界。是你，是我，是這花草，也是風雨。”
和尚道:“警幻仙姑把她寶貴的生命能量分給了每一個人，掏空了自己，才力崩潰，後續無力。所以若是沒有新鮮的仙靈氣滋潤，通靈寶玉隻能沉淪消亡，所有的人物死亡，不得解脫。”
“啊？曹雪芹就是警幻仙姑，女的？也是喔，閨閣事寫得門兒清，從丫頭到媽子到小姐到夫人，個個活靈活現，唯大門外男人之事一個都沒寫明白，人物麵目模糊，性格粗疏(寶玉不算，此是女人心目中的完美男人，哪個正常的男作者會把主角寫成那樣？)。”
金榮化身好奇寶寶:“脂硯齋呢？她也不能續上嗎？”
道人:“誰是脂硯齋？誰是曹雪芹？誰是高鶚？吾不知也。但凡續寫紅樓、改造結構者，皆求造出仙靈之氣供養通靈寶玉，最終結局到底為何，不是見仁見智的事，而是看大眾喜歡。有人喜歡悲劇，有人喜歡大團圓，有人喜歡黛玉成仙，有人喜歡寶釵生子中狀元。你呢？”
金榮:“不好意思，我沒讀完紅樓夢原著……”
和尚語氣直白，一副趕緊把任務布置下去的樣子:“我二人本是仙石之魂與魄，由通靈寶玉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仙靈之氣幻化出來，生於此書，成於此書，盡曆了人劫，但求個清淨菩提，跟著通靈寶玉合道成仙。曾見過無數人被抓.……打.……綑.……呃，請進來製造仙靈氣。可惜仙靈之氣製造的不夠脫離這本二次元書飛升進入你來的那個世界。請記住，穿越者，一定一定要搞出新意，貢獻出新的仙靈之氣。別白費我們在無數的石頭磚頭穿梭，捉來了數百個靈魂，寫出無數個新結局……唉，仍然困死在幻境裏。”
當然嘍，不是所有的被開了後腦的人都有靈魂！
金榮道:“仙靈之氣長啥樣啊？我怎麽知道有沒有激發出來？”
道士:“看到了，立刻就知道了，就好像月票打賞訂閱.……此玄幻之物非語言能描繪者。”
金老師按下不耐煩:“但是我真心不懂二次元的事兒啊。什麽詩詞歌賦，女人心事，宅鬥宮鬥，都是些啥玩意兒？而且我又不是作家，甚至算不上畫家，最多是個塗塗抹抹的畫匠。有屁的本事讓通靈寶玉變成通靈石頭！”
和尚:“你被選中，萬事有因！必由石頭起，當由石頭終！怎麽那麽巧被人用板磚拍死正好是通靈寶玉落腳於此？此非凡特性聚合原理也……”
金老師暗喜:“我也有非凡特性？咋不知道呢？”
和尚尷尬地道:“我是說那塊磚頭有非凡特性，吸引通靈寶玉駐足。你且去，若能聚集海量仙靈氣，助通靈寶玉飛升到主世界。自有重謝！”
重謝，有多重？複活我？不管怎樣，先應付應付甲方，看看報酬再說。
“難道要我搞個歡樂大團圓結局嗎？悲劇才偉大，喜劇隻能拿來下飯……”
“金施主請不要這麽皮，反正你已經死了，多半也活不回去了。請認真考慮，點醒紅樓眾生，點醒所有的癡男癡女脫離苦海，改寫結局的事。具體怎麽辦.……貧僧與這位破道士也不知道。若知道，我們就飛升啦。反正您來都來了，也不差那三個兩個百年，謝謝參與。快樂改寫。阿彌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