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六章 何人高台遠眺,同生同滅
那誕於星河之始,末於文明之哀呢?
鍾末離遠眺,那慘烈的紅,無邊的黑,冷漠的藍。一種莫名卻強大的悲慟,在他心中湧動起來。無限的孤單感,無盡的寂寞感,憂傷的罪惡感,如同暗暗滋長的帶刺藤蔓,攫住了他的心,刺傷了他的眼。
鼻頭猛然一酸,鍾末離哭了。淚水流進他的嘴裏,苦鹹苦鹹。
淚水化成了解毒之藥,毒解了。
可那意味著,最大的痛苦來了。
“不!我做了什麽,做了什麽!我不要你們變成這樣!不對,這是誰幹的!這不是我做的!一定不是我做的!究竟是誰幹的?是誰幹的?是誰?是誰!!給我滾出來,我要把你碎屍萬段!!”
似是應那話聲,天上的星河之中顯出了一個人形,和鍾末離一般無二。
“是我。”鍾末離看清了他的臉。
“你是誰?”
“愚蠢的問題。我自然是我。我本無形,也無意,更無心,然而分身所在,分心所在。縱隱去形跡,殺氣猶存。所以我是我,我非我。因為我本無我,無中生有,何來我是誰?哈哈哈哈……”那人形笑著消失了。
鍾末離默默凝視著一幹二淨的星河,佇立著,遠眺著。遠方的天空,慘白中漸漸泛起病態的紅色,就像是一個哭了許久的女孩,蒼白臉上的哀傷紅暈。
國都當夜已知沱灘城出事,鍾如是親率精兵,越過鏡牆到了沱灘城。
他看見了一條小徑。鍾末離看見的那條。
隻有他看見了,其他人沒看見。
等他踏上那條小徑,他便消失了。消失在將士們的視線裏。
“主帥!”一名副將不見鍾如是形跡,焦急地喊了一聲,可鍾如是沒有回應。
眾人麵麵相覷,那副將想要踏著剛才鍾如是走過的地方前進,卻似遇到一個無形的屏障,不能再前行。
“公主,你……”可如玉從兵將之中擠過來,踏著小徑,走了進去。
眾人看著鍾如是和可如玉消失在麵前,愣在了原地。
鍾如是沿著父親走過的地方,到了相同的門前,去了相同的集市。
火已滅了。但那破壞,已無法挽回。所有留在居住區的人,全都炭化了。糊味,焦黑,成了這原先繁榮的集市的新麵貌。
鍾如是被眼前的悲慘驚呆了。
攜手而死的夫婦,臉上的表情已然成了凝固的炭畫。坐在地上的兒童,生前死命拔著粘在地上的腳拔不起來。死後,一陣風卻極其輕鬆地將那發黑的骨架吹得翻了幾個滾。手中握著木缸的老人,最後一點沒來得及澆在身上的水在炭化的缸邊形成了一道白痕。一個全身倒在地上的人,死前應該已經被絕望舔遍了全身。原本精美的房屋,平整的院牆,如今成了炭化的支架,烤過焦肉的冷卻烤台。
那樣一種徹底的黑,和慘白的天,形成了最為鮮明的對比。除了山穀中的風吹過四麵山上燒焦的枯木攪起的嗚嗚動靜與鍾如是的呼吸,沒有什麽,是活動著的了。
如果說人最懼怕孤獨,那麽鍾如是,在這座死城裏,是最孤獨的一個活物了。
湖!
鍾如是和那些臨死的人一樣,挪動腳步後,狂喜地看見了,湖。
可那湖,變成紫色的了。
本來是藍色,可是,浸了太多的血水。
水麵上漂浮了不少零零散散的東西,鍾如是走近了去看,卻險些沒吐出來。
漂浮的,是人肉,人皮,人發,人骨,還有翻白的,煮熟的魚肚子。
湖麵熱鬧得如一個停滿了船隻的港口,隻是那船隻,不是船隻,是屍骸罷了。
鍾如是看著這紫水,聞著那腥臭之味,一陣惡心,一陣痛楚一齊湧上來。他跪倒在湖邊,閉上了眼,不忍再看。那種對生靈逝去的悲慟,那種對死者肅穆的敬重,讓他無力站立,隻能跪倒。因為,那是一種極強大的壓迫,這種痛壓,讓鍾如是有了一種強烈的輕生之念。
的確,在這麽多美好生靈的悲慘死相麵前,一人之死,已輕得比不上飛鴻一羽。
難道真的沒有幸存者?
鍾如是似是為了慰藉自己,似是為了找到讓自己在這麽多屍體麵前活下去的理由,他環顧了四周,看見了一個高台,又看見了,高台上那個似乎在活動的背影。
鍾如是站起來,向那個背影走去。到了高台之下,仰頭向上,問:“你是唯一的幸存者?”
那背影轉過身來,背對變成了麵對。
鍾如是驚詫,那人,竟是鍾末離!
“不,我是悲劇的釀造者。”鍾末離凝滯的目光從天邊垂到了鍾如是身上,被絕望包圍的鍾如是身上。
“是兒,是你。”鍾末離看了看鍾如是,鍾如是的右肩完全好了。他的眼中閃過一絲驚喜,可瞬間又被濃重的憂鬱覆蓋。“你沒事了?真好。”
“不,爹,我有事。告訴我,這不是你幹的。不然,你就連我一起殺了!”鍾如是跪在黑石高台腳下,淚水流了滿臉。
他年少喪母,一心一意想找到被奸人所害的父親的下落,可如今好不容易見到父親,父親卻成了一個瘋狂的殺手……
“這不是你,是嗎?告訴我這不是你,不是你幹的!”
“不,是我幹的?不是我嗎?”聽到鍾末離的自言自語,鍾如是似是懇求般睜開了眼。
鍾末離眼睛直直地看著鍾如是,沉默許久,重新說了話。
“不,是我幹的。”這一句話,重重地壓在了鍾如是胸口。
“是兒,我變成大魔頭了。我原本以為我是我,可當我醒來,我卻不是我。我以非我之性做非我之事,傷透了真我。你沒有罪,你不要死。你若死了,不是對爹的懲罰,而是對悲劇的加深。我害了這麽多好人,已是大罪孽,我不想一個完美的你,因為我而死在這裏。你是好人,你要活下去。我是罪人,死,是我的歸宿。是兒,你讀一讀高台底座那三句。”鍾如是聽了這話,精神勉強提了些,走到高台底部,俯身去讀。
那高台底座的三句,如今隻剩一句。
何人高台遠眺,同生同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