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五章 我,曾是唐家人
躺在家裏的姬無憂,又一次把生病這件事炒得滿國都沸沸揚揚。
這一次,他“來者全拒”,林嬌嬌來看,不見;燕淩姣來看,不見;韓毓來看,不見;江川來看,不見;就連可如玉來看,也是“婉拒”了……
直到祝仰止代表陛下來看。
姬無憂這次見了,他實在沒辦法。
因為祝仰止在庭院裏高喊,他今日是來傳達陛下慰問旨意,若姬無憂不接旨,就是抗旨不尊。
於是,“請令”而來的祝仰止,順順利利地在姬府的客廳裏,見到了穿得像隻熊的姬無憂。
“老朋友哇,讓我看看你。哎呦,可真是像傳言中一樣怕冷。”祝仰止一見蘇清然出來,就殷勤地走上前去,上上下下打量個不停。“到底怎麽啦?怎麽又生病啦?”
姬無憂笑道,“去唐家祝個壽,結果被煙嗆到了,被人抬出來,結果又被雪凍到了。”
祝仰止欲笑又笑不出來,“哎,你怎麽這麽倒黴,這第一場雪與火,都被你給趕上了。不過也是奇怪,大雪天走水,論誰誰也想不到。”
姬無憂半笑道,“祝兄此言,話裏有話啊。”
祝仰止收去了笑容,低聲道,“姬大人一早便知道,百花園時,我與唐家什麽關係。”
姬無憂嚴肅道,“今日我願聞其詳,不知祝兄可有興趣講?”
祝仰止的表情變得嚴肅,仔細盯著蘇清然,半晌,他燦然一笑。“病人想聽,我這受命而來取悅病人的家夥,自然遵命。”
蘇清然認真看著祝仰止的眼睛,忽然說,“既然如此,祝兄不如到書房來,仔細講給我聽——那裏沒有人。”
就在那一刹,祝仰止的眼睛亮亮的,濕濕的。蘇清然相信自己不會看錯。
果然,祝仰止講了一個,讓蘇清然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故事。
“你一定想不到,我之前是唐家人。”
……
十年前,歸元廣場。厚重的烏雲蓋住了天幕,將正午遮成了黃昏。
祝家私造兵器,串通外賊,一家十九口,十八人全誅。
隻有一個祝家小爺還在外逃,據說,剛剛被皇家秘衛捉住,正在押往刑台。
數九寒冬,溫熱的肢體裏噴湧出的血,還沒等流下寬廣的刑台,就逐漸冷了,暗了,凝結成一條條,像蛇般蜿蜒不甘的紅色冰跡。
十八把刀落下,方才還鮮活的十八條生命,如今全部身首異處。老嫗習慣了盛裝慈祥神采的眼睛,頃刻間成了灰敗的肉珠;婦人原本柔順動人的烏發,瞬間淩亂沾滿灰塵血汙;沉默的中年漢子原本不甘而握緊的雙手,此刻已茫然地張開,再也握不住一根稻草;嬰孩前一秒還在不知生死地呱呱笑,轉眼間張大嘴巴,在地上繞著自己流血的脖子旋轉掙紮,就在這極劇的痛苦裏,它學會了翻身,卻再也沒有人會來為它鼓掌喜悅,因為所有這個末界和它相關的人,全都死在了刑台上,而它,在知道這一切悲痛之前,也死了。
頭發淩亂,衣衫破碎的少年,像小雞一樣被人拎到了刑台上,丟在地上的血汙裏。
他的臉孔驚人的秀氣,橫七豎八的泥痕也掩蓋不了他清麗的容貌。此刻,他的臉上滿是悲痛,悲痛至極。
他看見了那斷氣的嬰孩,心像是被撕成一條條,猛地抽了一口氣,又看向死去的女人,老嫗,最後,目光毫無生氣地投向了躺在寂靜中的中年漢子。
他似乎跑了很久,氣喘籲籲,很累很累,但他仍像個泥鰍一樣扭動,任由碎得看不出模樣的綢緞衣服蹭著刑台上的血汙,一點點向那個中年漢子的屍身靠近。
那頭顱,挨著身子,血還汩汩地從那健壯的身子裏流出來。
少年似乎一點也不怕血,他終於蹭到了漢子的屍身旁,握住漢子由於長年操勞而生出粗糙厚繭的雙手。
那雙無數次撫摸過他麵頰,無數次夜裏給他掖被子的手,曾經有多熱,現在就有多冷。
少年親了親那雙手,看向了漢子依舊睜著的雙眼。
那雙為他尋蛐蛐,看他練字,監督他下棋的眼睛,曾經多神采奕奕,現在就多空洞灰暗。
少年把染了血汙的手在幹淨的臉上蹭了蹭,把手蹭幹淨,輕輕地把漢子的眼合上,看向了漢子那染透了鮮血的殘肩。
那雙曾經載著他穿過燈會,看過賣藝,坐過秋千的肩膀,曾經多堅定,如今就多無力。
少年低下了頭,把臉埋在了死去漢子的肩窩裏,淚水,終於流了下來。
他重重地抽氣,“爹……對不起,我沒能活下去。”
哭聲之慘厲淒絕,猶如夜鳥失雛,悲猿喪親。
若說歸元廣場上的觀刑者之前看著十八口被株連處決時,慈悲心中還夾著一點罪有應得的免疫,那麽此時他們目睹這個美麗的少年眼見全家慘死,聽著他淒慘的哭泣,來自人類天性裏那種對不幸者的同情漸漸占了上風——人們忘記了這個少年也本該是被處決的,甚至有些人在台下安慰起他來。
人們在看見一場悲劇之後,往往不願再見悲劇重演。更不願,看見承受最痛悲痛的人,變成同樣的悲劇。
不光台下的觀刑者這樣想,連鄢語雪,也這樣想。
於是她鬼使神差地說了一句話。
“台下少年,抬起頭來。”
這句話很輕,很溫柔,如同一縷陽光,射進了少年所沉浸的無限深暗。
什麽?
少年下意識地抬頭,唇還抵著父親的肩膀,目光卻順著聲音的來源,直直地射到了高台上,統治者的眼睛裏。
如同一口洪鍾在胸中炸響,鄢語雪瞬間有些恍惚。
少年的目光,極致悲痛中,依舊帶著一絲明亮,像幽暗叢林裏難得一見的幹燥陽光,稀罕,清澈,美麗。
像極了那個人。
“頭,再抬高一點。”鄢語雪的語調微微抬高,少年的唇,終於離開了父親的肩。
完美的唇形,精致的下巴。染了血水的唇紅得像火,擦了血汙的臉,豔若桃花。
鄢語雪的心重重地跳了一下。
這個人,縱然麵貌絕不相同,可那股氣質,竟宛如他的再造。
“朕……赦了你的罪。你下來,隨朕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