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九章 滿天的眼淚
何風自然聽到了那碎裂聲。
他的腳步頓了頓,又繼續向前走,點亮了楊融案前的羊脂燈。
“融兒,你不是說要做麵具嗎,讓師父看看你如今作畫的技巧。”他的聲音輕快,似乎根本沒有在意剛剛發生的一切。
楊融應聲走到案前,拿起了筆,案上,一張白紙鋪得平整。
紙上,有一滴灰色的“淚”。
楊融摸了摸自己的臉,她以為自己流淚了,可是她沒有淚。
那這淚是……
她伸出手去。
何風同樣看見了那顆“淚”。
楊融把那“淚”捏在手裏,才發現,那是一顆鑽石。
她的心猛然一沉。
屋外碎裂的匾額,如今,燃燒了起來。
四處,一片安靜,就連燃燒的匾額,也是安靜的。
一個清澈的聲音,在安靜中響起。
“融兒,我是清然。”
那聲音異常地優美,安詳,是楊融日夜渴盼的聲音。
此刻響起,卻覺得特別刺耳,仿佛在用鋒利的指甲,狠狠地勾著腦中的琴弦,又疼又緊又澀。
何風那骨架堆出的笑容,漸漸收成了嚴肅。
聲音繼續從飛鑽中傳來。
“我……好想你。沒錯,我是在想你,國試的你,世界的你。變了和沒變模樣的你。”
何風的目光,緩緩移到了楊融的臉上,後者已是泫然欲泣。
“從你琴試離開那天,我就完完全全地想起了你。”
“想起你,讓我既幸福又痛苦。幸福,是因為我終於撿回了我最寶貴的記憶。”
“痛苦,是因為,這記憶到如今,都沒有再更新的機會。”
楊融猛地抽了一口氣,眼淚如潰壩的洪水,無聲墜落。
“融兒,我好想見到你。”
“我很快,就會去找你。”
羊脂燈的光亮逐漸變得微弱,襯得這句話,頗為無力。
楊融的臉色已然慘白。
“融兒,你問我會不會原諒你。我當然會,你變成什麽樣子,我都不會懷疑你,埋怨你。”
楊融的拳頭越握越緊,那飛鑽中的聲音,卻依然不依不饒地傳出來。
那塊匾額上的火,似被油澆過,更加劇烈。
若我已為人婦,你還會相信我,不埋怨我麽?
“我猜你一定想到了,我實在不舍得一直留你在何風身邊。所以,我總是要帶你回來的。”
清然,我多希望你這話早一點讓我聽見。
此刻再提,不如不提!
外麵傳來了炸裂聲,那塊匾額,已經碎成灰粉。
“我快要去風央城了。等我去接你的時候,你一定願意和我回來的,是嗎?”
你為何要這樣期待。
哪怕你少點期待也好,至少我可以不用傷你傷得那麽深。
可無論楊融怎麽想,飛鑽中的聲音還是不聽話地繼續響著。
“你想讓我和何風好好聊,我答應你。他既然對你好,我就不把他當敵人。”
“你放心,我這邊一切都很好,我的蠱的確解了,何風沒有騙你。”
“小小,這段時間發生了很多事情,等我們真正見了麵,我一件件講給你聽。”
“這是飛鑽錄音,我說得語無倫次,實在是因為我太激動了,等你聽見,我就心安了。”
你答應我,可我,已經不能答應你。
“一定要保重,一定要等我。”
……
最後一句說完。
火滅了,品清廬恢複了安靜。
何風靜靜地看著楊融的手,他在看她手上的那塊飛鑽。
“什麽時候。”
他的聲音有些顫抖,不複方才酒意微醺的散漫。
“我也不知道……”楊融緊緊咬著嘴唇,死死攥著拳頭。
何風歎了口氣,抬眼望著楊融。
“你要如何處理。”
楊融突然平伸出手,手掌張開,把那顆飛鑽遞到何風麵前。
“隨你處置。”
她動作很急,說得很急,似乎如果不這樣急,就永遠也做不出說不出一樣。
事實又何嚐不是如此。
她此刻,就好像在血水裏泅遊的亡靈,遊動在自己的血肉裏。每一個舉動,都如操刀的手,在淩遲著她的心。
何風搖了搖頭,把那飛鑽推回給楊融。
楊融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她本以為何風會把這飛鑽直接碾碎的。
可如今卻還給了她,難道打算就此放下這件事?
一顆心從血水中浮了起來,似乎搭上了一根柔軟的浮木。
就在此刻,一個散漫的聲音重新響起,把原本在血水中泅遊的那顆心,徹徹底底打入了深淵。
深淵有底,心一旦落在那裏,就不想再往上爬了。
就好像石頭落了地,希冀的徹底破滅,是絕望的安心。
“你用這飛鑽,錄一些話給他,你覺得該說什麽話,就說什麽。”
何風枯褐色的臉露出了淡淡的笑容,看起來詭異,可怖而陰冷。
楊融捏住那顆飛鑽,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停止抽泣,盯著那飛鑽。
晶瑩剔透的飛鑽,一如那人的眼波。
她看了一眼何風,捏緊手中的鑽石,張了張嘴。
卻發不出聲音。
該說什麽,想說什麽。
如果我說了該說的,清然會多傷心。
那些真的是該說的麽。
他此次聽了我的話,會不會又像世界一樣,痛到不能自已。
可是清然,我們的緣分,似乎從今天起,就再不能像從前一樣了。
因為我,實在不能再虧欠何風。
……
她安靜了許久,終於,說出了第一句話。
“清然。”
“自琴試一別,如今已是深秋。”
“風央城裏的葉子已經積得厚了。這段日子,我想你想過多少次,恐怕要比落在地上的葉子還多。”
“聽到你說話,我心裏有一種很遙遠,又很熟悉的歡喜。”
“但,這隻是歡喜,我並不渴盼。”
“葉子一片蓋著一片,我們那些過去,也被太多事情掩蓋。”
“就在這個秋天,讓它們化作泥土吧。”
“就像你曾經忘了我一樣,我如今,也想忘了你了。”
“你不要再來找我了。如果能夠好好活下去,我們這輩子……”
“也不要再見了。”
……
她說完最後一句,閉上眼,把飛鑽遞給何風。
何風輕輕取走楊融手中的飛鑽。
何風之所以能輕輕地取走飛鑽,是因為楊融狠命地張開了自己的手指。
那些倔強的,不願鬆開的手指。
隨著飛鑽被取走,一股忽然的空缺感切進了她的心口,繼而填充的,是沉重的酸痛。
這是唯一一份,也是最後一份他的情書。
就這樣,永別了麽?
就這樣,把這顆藏著利劍的飛鑽,寄到遠方,作為永不相見的讖言?
濃烈的酸痛感像是漲著的潮水,不斷順著心口向喉嚨湧,似乎要抽走她心裏乃至身體的一切,隨著那飛鑽而去。
酸痛感湧到了鼻尖,湧到了眼角,湧到了喉頭,但楊融不能哭。
何風在看著她,她不該哭。
哭成那樣,算什麽?
強大的抑製力抵住了那酸痛的潮水,在她的心頭猛烈激蕩,她忍,忍,忍得胸腔幾欲炸開!
何風轉身,將飛鑽遞到窗前,繁星之下的夜色裏。
然後鬆手。
楊融眼看著那飛鑽劃出一道美麗的弧線,像一顆低空的流星,逆著飛向風央城晴朗的夜空。她想追,可她不能!
她狠狠閉上了眼,抵住了放肆的眼淚,可那眼淚卻似會逆流,衝進了她心底,激起了一場巨大的血潮。
“噗!”
萬行淚化千滴血。
楊融跌坐在椅子上,愣愣地看著窗外幹燥的夜空。
……
夜空裏的星星很多,那顆飛鑽的形跡,很快便淹沒在了星海裏。
星星有千萬顆,晶瑩閃爍得,像眼淚一般。
這是滿天的眼淚。
滿天的眼淚,哪裏夠表達那顆飛鑽勾出的憂傷?
憂傷縱然如此深廣,楊融最終還是忍住了沒有流淚。
因為她麵前已經開滿了血淚。
那是白紙上一滴滴紅色的血。
多於漫天繁星。
……
何風拉起楊融的手。
你為了我絕情,從今後,我便也為了你,絕了元界那假惺惺的君臣之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