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八章 碎了一地的心
許久,何風才睜開眼睛。
睜眼的一刹那,他覺得,整個末界的顏色都變了。
“融兒。”他輕輕念,輕輕拍著楊融的後背。
“謝謝你。”何風輕輕歎息,而後又笑了起來。“我怎麽這麽幸運,你願留下來。”
他拍了拍手。
殿門微微打開,一個侍女走進來,待看清楊融和何風的模樣時,驚叫了一聲。
何風擺擺手,“不要驚訝,你去,給本座拿點酒菜,本座肚子餓了,要和秋使大人一起吃。”
侍女訓練有素,很快恢複了冷靜,行禮道,“諾。”便快步退出了殿外,關好了門。
又過了一會兒,玉壺銀碗,珠盤金盞,美酒珍饈全都端了上來,按何風的意思,就放在那碎玻璃旁邊,又有四個人抬了殿內的桌椅來,擺在碎玻璃上方。
何風揮揮手,那些人就退下,臨走時把殿裏的燈火打開,一聲不吭。
殿門重新關好,何風斟了兩杯酒,燭火煌煌,映得他的臉有些可怖。
“雖然隻有三天沒見到你,今天卻感覺像是已經轉世投胎了一般。”
楊融看著何風,不知該如何回話。
何風將一杯酒遞給楊融,道,“為我們新的開始,幹杯。”
楊融接過酒杯,一仰而盡。
風央城的酒平素以軟甜為主,不知為何,今日的酒特別辣。
何風放下酒杯,抬起頭,看清了楊融紅通通的眼睛。
“怎麽,今天的酒辣得受不了了?”
楊融搖搖頭,“哪裏,不辣。”
或許隻是心裏比較辣吧。
“心有辛,食無味。你今日既然喝出了辣味,那便說明你的心裏,沒有那麽辛苦。”
何風又斟了兩杯酒,舉杯敬楊融,動作一如既往地優雅。
“你沒有那麽辛苦,我很高興。”何風的臉上已是枯褐色,看不出是否醉酒,他一杯又一杯地接連喝著。
“師父。”楊融輕輕喊。
何風沒有反應,依然在一杯杯地喝酒,時不時夾幾口菜,吃得仿佛很開心。
“……風。”楊融似是下了決心,認認真真地喊了一聲。
何風此刻終於有了反應,停下了手中的筷子。
“怎麽了?”他扯開嘴角,“笑”著問楊融。
“從今往後,你想怎麽過?”楊融定定地看著何風的眼睛,她想從他的眼睛中,看出一點與落寞不同的神色。
何風的嘴角咧得更開,“當然……是和你過。和你好好過。”他說話的聲音有些含糊,手裏的酒水淋漓,灑了一些在桌子上,楊融連忙伸手幫他扶住酒杯,那隻手,卻被何風捉住。
“融兒,你知道嗎,我等你,等了一千年。”
何風聲音低沉,說得卻格外清楚堅定。楊融聽到這番話,徹徹底底地愣住了。
她不是沒有想過師父和自己之間可能有些關係,但她從沒想過,這關係,這糾葛竟然如此遙遠。
“你可能不知道,從今往後,我隻有這輩子。下輩子,我便不記得你了。我從你一生下來就記得你。記得你,卻一直不能和你在一起,活了那麽久,有什麽用。”他把杯子放在桌上,將楊融的手握在手心。“下輩子我就要忘了你,所以我這輩子要和你在一起。”
楊融問道,“就在這風央城裏過一輩子?”
何風輕輕撫摸著楊融的手,“沒錯,如果你想要,我也可以戴著你做的麵具,陪你到天涯海角。我雖然容貌毀了,但武功還在,所以你不用擔心,如今的我,就算不能獨步天下,也能把所有對你心懷不軌的人殺得一幹二淨。”說到這裏,他嗬嗬笑了,笑聲莫名有些慘烈。
他又續道,“至於蘇清然,你放心,既然我答應你放了他,我便不會再主動對他出手。”
“他如果對我出手,我為了保全這輩子與你的時光,該抵抗的,還是會好好抵抗的。”
說著,他拍了拍楊融的手。
“所以,你放心。我不會奪走他的命,但我也不會允許他奪走你。”
何風的話說得認真溫柔,楊融聽起來,卻有些發寒。
師父終究,做不到平和地過一生。
何風又夾了幾口菜,吃了之後,放下筷子,問楊融,“你吃好了嗎?”
楊融點了點頭。
何風站起來,走到楊融身邊,又坐下。
“我們去你的房間好不好。”
楊融心裏一緊,卻想不出任何拒絕的說辭。
她已經承認了何風在她心中的特殊地位。她說他是她的風。
如今風要吹進房間裏,她有什麽好拒絕的。
更何況,這縷風,在她難過的時候,在她生病的時候,在她受傷的時候,曾連日連夜回蕩在她的房間裏,不知疲倦。
如今怎麽就從心裏生出抗拒了呢?
楊融閉上眼,趕走那些雜亂的思緒,想到自己已經將之前的信件處理得幹幹淨淨,說服自己放下心來,笑著道,“好呀,我們走吧。”
何風站起來,依舊握著楊融的手。
“那就,走吧。”他的聲音格外溫柔開心,像是一個得到了獎賞的孩子。
此刻,微笑著的楊融絕對想不到,在她的房間裏書案上,那顆微小的雨滴,即將給她帶來怎樣的一場風暴。
夜晚的路,當你不想走時,總是很長。當你不想去時,又總是很短。
兩個人一起走夜晚的路,一個開心地要去,一個遲疑地不想到達,這路,就愈發地短了。
何風很快就推開了楊融那品清廬的門。
“品清廬”這名字,當初還是何風默許的,寄托了楊融對蘇清然的一縷思念。
此刻楊融望著這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牌匾,心裏前所未有地染上了一絲茫然。
這名字,曾經屬於那個“我們”,可那個“我們”,如今再不可能屬於我。
多麽親切的名字,此刻看在眼中,竟像錐子一樣刺痛。
就仿佛蓋在身上的被子生了刺,再也不能柔軟地安慰胸口的寒冷。
她伸出手去,想用意念抹掉那牌匾上的痕跡。
可是,手剛伸出去,就再沒了抹掉的力氣。
她好不忍心。
清然,此生不知能不能再和平相見。
你再見到我時,恐怕我已為人婦。
如果說今天之前,我還對這一切有所希冀。
那麽從剛剛那一刻起,我便已放棄了一切,放棄了我對這一輩子的希望。
請你,再見到我時,不要原諒我。
眼睛漸漸合上,眼淚,從眼角默默流下。
楊融拉著何風的手,像品清廬裏一步步走去。
品清廬外有燈,品清廬裏的燈還沒開。
楊融慢慢走進了黑暗裏,就像她那顆踽踽獨行的心一樣。
她在生生扯著那顆心向裏走。
可那顆心似乎很不甘願,雖然眼已經看不見,卻依舊攀著那牌匾,越往裏走,撕扯得越厲害,幾乎要把每根血管都撕裂一般,卻依然死死地攀著那牌匾。
那攬結竹枝之梢圍成的翠綠小廬,那清澈的笛聲,那靈動的手指,那醉人的微笑,那心心相印的溫暖……如今全變成了永遠不可想望的絕念。
“唉。”
楊融深深歎了一口氣,黑暗之外的那片牌匾和那人的笑容,倏然粉碎。
廬外有風吹過,咣啷一聲。
“品清廬”那塊匾額生生被刮下,砸在地上,七零八落。
最終,還是碎了。
那不是匾額;
那是碎了一地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