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七章 我不走
楊融的眼淚完全止不住了,她不知是悔恨,羞愧,痛心還是可憐,她完全分不清,隻是想把自己哭瞎了算了。
這樣就不用再看見這個末界,像鴕鳥一樣,忘掉這兩個人,忘掉這個可恨的自己。
何風從地上站起來,把楊融也扶起來,道,“都是我不好,把鏡子弄碎了,你有沒有劃傷腿?怎麽說哭就哭了,快別哭了,和師父說說話。”
楊融擦擦眼淚,道,“師父,我腿沒事,師父,我給你做個麵具吧,一定很好看的。”
何風如今的臉,已經做不出任何表情,他卻用笑的語調道,“真可惜,你做的麵具,一定比我長得好看。”
楊融盯著何風,她聽不懂何風為何說“可惜”二字,隻是忽然有種心痛的預感,問道,“師父,元帝和您還說了什麽?”
何風那雙遺留的眼珠微微暗了暗,道,“他說,我若是能把蘇清然抓回來獻祭成功,他就把我的容貌還回來。”他看著楊融,“你知道的,我……沒辦法。”
楊融正在為難之際,卻聽到何風接著說,“沒辦法,讓你難過。我想了很久,我……”
“知道你不想我抓蘇清然,你留在我身邊,我永遠下不了手。”
何風那殘存的明眸閃了閃,“你……你走吧。去找他吧。師父,師父如今,快要變成你的仇人了。你恨師父吧,師父做不到兩全,師父已經這般模樣,臉已經醜了,心,也不怕再更醜一些。”他說著,把楊融推走,自己回到那角落,重新坐在那堆碎玻璃裏。
楊融看著何風那奇瘦的,發抖的背影,心裏一股痛流湧過,忍不住大喊,“師父!”
忽然,又如驚雷化作細雨,她淒然道,“師父,我不走。我走了,你怎麽辦。”
這幾句,輕得像葉子落地。
無風的殿堂,沒有掉落的葉子會被吹起。
因為無人回答。
於是殿堂,也回到一片寂靜。
何風依然坐在那裏,黑暗中,寂靜裏,好像天地間隻有他一個人,那麽孤獨,那麽冰涼。
孤獨冰涼得像一塊年老的石頭。
他聽見了水滴敲在鏡麵上的聲音。
一滴,兩滴,三滴。
他沒有回頭,說,“你走吧。”
回答他的,依舊是水敲鏡麵的聲音。
四滴,五滴,六滴。
他沒有回頭,喊,“你走啊!”
殿裏沒人回答。
七滴,八滴,九滴,
“你走不走!”
十滴。
然後亂落滴答如雨,叮叮當當。
何風的肩膀聳起,像石頭崩裂前的一刹,猛然抽泣,卻同石頭一樣,流不出眼淚。
他倏地轉身,回頭,然後意料之外又意料之中地,看見哭成淚人的楊融。
他不說話,把頭低下,靜靜地坐在那裏,看著一片破碎的鏡麵。
他低著頭坐得很乖,不像是師父,卻像是個孩子。
鏡麵泛出白光,鏡子裏,是楊融的臉。
她的臉,在白光裏,似籠上一層虛幻的輕紗,像仙子一般美麗。
不,不像仙子。
她原本就是。
何風想著那些年的事,扯動了臉上的骨頭,他不管自己什麽樣子。
他在“笑”。
他想笑,他好想笑,如果這件事能成為現實。
如果用這張臉,能換一場幾百年來都無法成真的罪夢,難道不值麽?
“你不走嗎?”何風輕輕地問,很小心,像是在吹一層,浮在水麵的脆弱泡沫。
楊融重重地點頭,像是在認錯,又像是在發誓和懺悔。
“不走。”
何風問,“為什麽。”
楊融不知說什麽。
她不能撒謊,也不能說部分的真實。
部分的真實,就是撒謊。
我留下,是因為我愛你,師父。
但是我也愛清然。
我不知道我留下,更多地是為了幫他,還是為了愛你。
我多希望,幫他就是幫你。
若我離開,我不愛你了,也幫不了他了。
這矛盾,我解不開。
“如果我能得到你的心,我就放過蘇清然。”何風說。
楊融沒說話。
她不想騙他。她同情他,她愛他,可她把心給他,還是為了蘇清然。
這算把心給師父麽?
“我要你,不是因為他才把心給我。如果你做得到,就留下。如果做不到……就。”
“走。”
那聲“走”,說得像句長長的歎息。
楊融看著何風的臉,越看心越痛。
“師父,不論世界還是末界,一個事情在不同的順序下發生,即便結果相同,本質卻不同。”她靜靜地說。
何風低著頭,“嗬”了一聲,不知有意無意,哈出的水汽,把冰冷的鏡麵暈得模糊,他便看不清楊融在鏡中的表情。
“原來如此。怪我,剛剛給了你一個無法回答的問題。我該讓你毫無顧念,不受脅迫地自己選。我如今,答應你放了他。你會留下,還是離開?”他的聲音裏,掩不了自嘲的失落。
我都已經決意放了他,你又怎會留下,在此守著我這朽木?
你自然是要走的。
我不願看見你的表情。
狂喜,我會痛。
為難,我也會痛。
不如模糊。
也不見最後一麵。
“風,我不走,我陪你。”麵前人蹲下來,溫暖幹淨的手撫上枯幹的皮膚,似乎要把那醜陋皮骨裏慘淡冰涼的心灰意冷,重新焐熱。
何風的聲音忽然顫抖。
“你叫我什麽?”
“風哥。你是我的風哥。”楊融把何風摟到懷裏,輕輕地撫摸他的頭。
“你變成什麽樣子,都是我的,風。”
楊融不知道自己怎麽了,她的手在顫抖,心在顫抖,聲音在顫抖,連思緒也在顫抖。
似乎是穿越靈魂和時空的一種親近,讓她看不得他這樣落寞孤單。
她想用她的一切溫暖他。
這一刹那,她真的弄不清,何風和清然,究竟誰更重了。
何風閉上了眼。
妹妹,這一世,我願褪去全部神格,進輪回道。
非紅,我是罪人。我真的是罪人。
你不要等我了,就讓我這輩子糊塗個夠,若有來生回元界,我必兌現對你的承諾。
蘇清然,這輩子,你風光無限又如何,你丟了最寶貴的東西。
我,就是不想你做我妹夫。
永遠都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