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 沉棺
青神府。
青神家族一向以家風嚴苛著名,在高高的圍牆後,平時幾乎聽不到什麽聲音。
若有聲音,也就隻是家族中的孩童,偶爾天性所驅,發出幾聲歡笑傳到門外。
每當青神府裏傳出歡笑,府外聽到笑聲的青郡百姓,就會駐足闔目,祝禱一聲。
那是天命者的孩童,他們在歡笑,是我們的福分。
那歡笑一般三兩天會發出幾聲,有時放肆些,有時收斂些。但不論怎樣的歡笑,對青郡百姓而言,都是日常生活中極佳的享受,因為這讓他們感覺到自己是受著青神家族的蔭庇的。
可是自從那一天黎明,青神家族全族人浩浩蕩蕩地從青神山趕回府中後,青神府裏再無一絲笑聲。
偶爾出入青神府的人,也都眉頭緊皺,麵色陰沉,身上也再不是那花樣繁複的華袍,而是清一色的素衣。
青郡的百姓不知道出了什麽事,隻是猜想青神家族中可能有位大人物仙去了,於是每日自覺地在家中禱告,祝願那位大人物走好。
直到後來,他們看見了青神家族貼出的告示,才知道那大人物是何等級別的存在。
那告示上白紙黑字寫著:
青神聖主病危。若有人能救治,其所有要求隻要不違天下大道,青神家族都願竭力滿足。
觀者聚集,有的在猜測聖主究竟是誰,值得青神家族如此看重;有的,則在感慨,究竟哪位神醫能有如此鴻運,獲得天命家族的許諾。
在他們心中,青神家族已是無所不能的存在。
告示下麵,一個小孩忽然道,“既然青神家族無所不能,連他們都治不了的病,天下哪裏還有人能治得了?”
那聲音稚嫩,卻很響,聽到這句話的青郡百姓都愣了愣。
是啊,怎麽可能呢?
正這樣想著,一位素衣的男子走來,額上刻著一枚血月,看模樣像是青神府上的公子。
他正盯著那孩童,眼睛裏已經滿是血絲。
那孩童哪裏見過那樣可怕的眼神,嚇得連忙扯住一個婦人的衣角。
那婦人認出了男子,瞬間慌亂無比,立即跪下道,“小兒無知,請大人恕罪啊!”
男子歎了口氣,對眾人朗聲道,“青神聖主,是青神家族的救贖者,也是祖靈的指引者,他是我們所有人的聖主。”他的神情肅穆憂傷,語氣格外堅定。
聽到男子這番話的青郡百姓,表情瞬間變得同樣肅穆憂傷。
他們崇敬青神家族,青神家族的聖主,就是青郡的聖主。
小孩低聲問,“聖主,聖主是好人嗎?”
那男子捏了捏拳頭,顯然在忍耐。
那婦人見狀,馬上就要磕頭,卻被男子攔住。
“聖主說過,要博愛,自由,寬容。孩子的問題沒有錯,聖主,是個好人,非常好的人。”
小孩流出了眼淚,哽咽著問,“那聖主為什麽要死?”可以看出,他已是非常傷心。
男子閉眼深吸了一口氣,若不是聖主的囑托,他在往常,早就取了這小孩的舌頭。
可如今他卻俯下身,在婦人驚疑的目光中,輕輕摸了摸小孩的腦袋。
“聖主不會死的,乖,以後不要說這種話,要祝聖主長命百歲。”
小孩破涕為笑,“太好啦!聖主長命百歲啦!”
男子笑了笑,站起身,走回府門前。
那裏已經有一眾人抬著一具冰棺,在府門口等候。
青郡百姓顯然看見了那冰棺,也知道冰棺的含義,隻是沒人敢在男子麵前再作聲,隻是紛紛闔眼禱告起來,連那小孩,也被婦人捂住了嘴巴。
男子沉默著,推開門,後麵的人默默地跟進,其中一人走進青神府,看著男子的表情,有些不忍道,“銀月大人,節哀順變。”
那男子似乎受到了刺激,猛地回頭,對著那人吼了出來,“叫你不要說,不要說!”
那聲音極其憤怒,卻又壓得極低,聽起來非常難受。
那人像是咬了舌頭,再不敢說一句話。
銀月轉回身,複默默地向前走。
他們到了祠堂。
純黑與純白,是祠堂唯一的顏色,無比鮮明,又無比肅穆。
祠堂裏的墨色立柱上,雕滿了白色的玉蘭。有幾朵,雕在柱子與地麵的交界處,看起來素雅而莊嚴,祠堂裏,青神家族三代以內的長老,分列站滿,鴉雀無聲。祠堂正中,是一個黑色水晶砌成的平台,平台極寒,其上,堆滿了藍白色的,細小精致的冰花。
冰棺,一點點被抬進祠堂。
所有的人都向冰棺湧去,像匯聚在出口的流水,簇擁著那冰棺,一寸寸挪到祠堂的中央,輕輕放在那水晶高台上。
片刻後,祠堂外又行來八人,皆青發素衣,頭戴白色帷帽。
他們,鄭重地抬著一張床。
床上的人蓋著錦被,看不清麵容,隻覺特別蒼白。
隨著那八人進入祠堂,祠堂中所有人,同時跪在了地上。
八人分兩列登上高台,齊心協力,穩穩地把那整張床放進了敞開的寬大冰棺裏。
那人似乎仍舊在睡,蒼白的臉上冰霧朦朧,卻遮不住那異常俊美的棱角。
棺蓋,緩緩地合上,似乎很不情願,似乎,在等他從床上醒來。
可是,直到那冰棺最後發出一聲歎息般的撞擊,他也沒有醒來。
棺蓋,合上了。
那絕無僅有的美麗,無與倫比的天才,就這樣被冰封。
一身雪色絲衣的天行長老拄著拐杖,從祠堂外緩緩走來,每行十步,便伏在地上,深深一拜。
他就這樣一直走到冰棺之前,站立不動。
冰棺前的虛空中,忽然顯出了一位金發少女。
少女從半空緩緩降落,落在天行長老的身旁,她先是朝冰棺深深拜了一拜,後站起來,從懷中掏出一塊雪般潔白的絲帕,遞給天行長老。
天行長老雙手接過絲帕,走近冰棺,輕輕地擦拭著冰棺上遺留的白色冰屑,直到冰棺徹底透明,然後靜靜地看著冰棺許久,最後跪在地上,重重磕了個頭,起身緩緩走下了高台,少女沒有走下高台,而是盤坐在台上,背抵著冰棺,麵朝著眾人。
天行長老複朝冰棺,默默地伏倒。
所有人,靜默無聲。沉默,是悲哀的唯一表達。
銀月跪在地上,默默地祈禱。
聖主,冰棺保您肉身不腐,祖靈保您靈魂不滅,我們竭盡所能,祈求您的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