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 焚罪
“這個果子有很可怕的毒。”鮮鮮仔細地看了一會兒,認真地對蘇清然說。
蘇清然道,“如今我要吃掉它了。”
鮮鮮道,“那就由我來摘取它。”
蘇清然問,“為什麽?”
鮮鮮道,“我是三極城的神靈,與三極城的邪毒是同源的,它不會抵觸我,但你不一樣。”
蘇清然抓住了鮮鮮伸出去的爪。
“你會被這邪毒侵染。我不想你變得墮落。”
蘇清然語氣堅定,鮮鮮隻好把手縮了回去。
它知道,洞薩密藏中的確講述過這件事。
隻是,如果連它碰一碰那朱果都會被邪毒侵染,蘇清然一個凡人,吃了那個果子,又會變成什麽樣子?
鮮鮮有限的知識根本支撐不了這個問題所需要的想象,它嚐試用最後一種辦法來阻攔蘇清然吃朱果。
“如果你要破碎這個神靈,我可以做。這是我最擅長的。”
蘇清然沒有理它,依然看著那朱果。
正如鮮鮮不知道蘇清然吃了那朱果會怎樣,蘇清然自己也不知道。
洞薩密藏的創造者根本不會相信,元界有人能願意以一己之力來洗除三極城兩千年的邪毒。所以這件事情的結局,洞薩密藏沒有記載。
山頂上所有人都在看著,目光複雜。
那朱果,依然自顧自地散發著火紅色的光芒。
忽然,蘇清然向前一步,伸出手,一下子摘了果子,投到了自己口中。
一切快速,自然,簡單到沒有任何儀式感。
就好像一個孩童在父母的注視下,肆無忌憚地吞吃糖果。
具有如此重大意義的一件事,如今竟在這樣隨意的舉動中實現,青神家族的人刹那覺得無所適從。
什色麵無表情地看著台上的蘇清然,手中不知何時出現的佛珠嗒嗒轉得飛快。
他看起來依然安然無恙,好好地站在台上。
希望真的無恙才好。
青神家族的人期待地看著蘇清然。
他們從本心上,是在期待著一些事情的發生的。
那是來自靈魂深處的詛咒,那是兩千年前死去的每個靈魂的所有邪惡,仇恨與憤怒,全部寄托在了青神家族的身上,全部集中在了祖靈化形所生的朱果中。
如果就這麽簡單被蘇清然給吃了,他們幾乎無法接受。
不論是人的成長,還是思想的轉變,又或者是信仰的選擇,都需要一種儀式,隻有在那樣的儀式感支撐下,人們才能夠明確地告訴自己的心,自己真的改變了。
如今青神家族期待的,就是那種儀式感。
他們不是期待蘇清然會發生什麽可怕的變化,但至少,要有一些變化才是。
很奇妙,一件事如果隻有一個人期待,很難變成現實;若有很多人期待,則往往不會落空。
變化,終於在長久的靜寂中發生。
先是祖靈。
祖靈睜開了眼睛,和每個懵懂的嬰孩一樣,好奇地看了看四周的黑夜,發出一聲歡快的叫喊,揮舞著手臂。就在那舞動的片刻裏,她快速地長大,長成了女童模樣,從蓮台上爬起,一躍而下。
一躍之間,女童長成了美麗的少女,潔白修長的身體上長出了一層細密的銀色絨毛,像是一層朦朧的輕紗。她繞著蓮台舞蹈,周身幻化出四季的麗景,景中有山水,有海洋,有木葉,有百花,有晨曦,有暮靄,她的腳下,踏著沒踝的春草,她的身邊,開著嫵媚的夏花,她的手腕,繞著金紅的秋葉,她的頭上,綴著晶瑩的冰雪。她的背後,長著一雙透明的翅膀,柔和輕盈得像春夜屋簷下的微風,精致明亮得像秋日枝條上的霜華。
祖靈的舞蹈,很慢,又很快,舉手,度一個日夜,投足,過一場春秋。
她跳了很久,似乎要將那兩千年三極城錯過了的光陰,全都舞出來。漸漸地,她的翅膀展開。她離開了地麵,在半空盤旋。她在微笑,笑容無比純潔動人,她的身上散發出了陽光,光芒灑在山頂,照得山頂格外溫暖,神聖。
青神家族的人,欣慰地看著祖靈。這個美麗的神靈,是他們創造的!
它,是這天地宇宙中,唯一不屬於元界的神!
祖靈未化形時,便在人的意識中留下了美麗神聖的烙印,此刻化形,當真美到了極致,甚至連山頂的草木走獸,都停下來,崇敬地看著她。
不論祖靈多美,山頂上依然有人根本沒看她一眼。
什色一直轉著佛珠,目不轉睛地盯著蘇清然。
從吃下果子開始,蘇清然便靜靜地站著,靜得好像一塊白色的山石。
他看起來好好的,卻為什麽一動都不動?
什色越來越擔心。
似乎是為了印證什色的擔心,蘇清然染血的衣袖突然燃燒起來,他依然一動不動。
什色驚叫了一聲,把眾人從祖靈帶來的陶醉中喚醒。
很多人轉而去看蘇清然。
祖靈不再盤旋,她落在了蓮台上,也在擔憂地看著蘇清然。
火焰從蘇清然的衣袖快速地蔓延,蔓延到他的全身。
山風很急,卻沒有吹滅他身上的火,反而愈吹愈烈。
很快,蘇清然的全身,便成了一個火球。
羽帝和鮮鮮不知何時,被蘇清然擲到了火球外麵。
它們靜靜地看著蘇清然,眼中倒映著火紅的焰。
“我在焚罪,大家不要擔心。”蘇清然的聲音從火中傳來,聲音在嗶嗶啵啵的燃燒聲中聽不清楚,卻格外堅定。
什色的眉頭明顯地皺緊了,佛珠掉在地上,卻渾然不知。
什麽不要擔心!
他陳尋風這是第一次說話發抖!
與祖靈化形的美景截然不同,蘇清然焚罪的景象非常慘烈凶險。
從青神家族和什色等人的角度看來,火球的焰是鮮紅色的,在藍黑色的夜幕中,格外詭異,其間閃現著無數碎影,碎影長著獠牙,生著利爪,身形柔軟如同虺蛇,在火海中奔跑,縱躍,嘶吼,穿過一重又一重豔麗的荊棘,閃現,又消失,蹤跡難尋。
他們看得越投入,那火便愈烈,在他們的眼中,火海雖廣,卻攔不住那許多碎影,碎影衝出重重烈焰包圍,越跑越多,越跑越遠,火就綴著碎影越燒越遠,蔓延到整個山頂,燒光草木,燒下懸崖,燒到五裏外的不老峰,像爆發的岩漿,綿延綿延,燒遍整座青神山,令山上山下,金紅一片。
實際上,這隻是他們眼中的火。
那火,其實始終,隻在蘇清然的身上。
蘇清然之所以那樣做,隻是想要將山頂眾人心中多餘的怨念和罪孽,通過幻術的方式,加在自己要焚燒的罪行裏罷了。
既然焚罪,不如焚個一幹二淨。
蘇清然閉上了眼,仔細地內觀著,身體中那些罪念。
他真的很痛苦,前所未有的痛苦。
……
一道閃電,挾著金藍色的火焰,瞬間燒毀了祭台上的一切:白色的幡,彩色的紙花,玉質的雕塑,精心準備的祭品,還有許多歡笑舞蹈的童男童女。孩童的哭聲,超過了衝天的火焰,震起了漫天烏雲般的鴉群……兩千年前,天罰在三極城開始,一百零八個童男童女頃刻燒為飛灰,九十個家庭痛失愛子,祭台下的三百名工人全部遇難。
他們疼,他們悲傷,他們不解,他們瘋狂。
灰色的湖水翻滾著,推搡著他的內髒,他像一根脆弱的竹篾,在強大的力量下,劇烈地顫抖,湖裏惡魚的利齒,狠狠地嵌進他的胸膛……兩千年前,三極城沉沒的一刹那,九千三百一十六人溺水身亡,五百一十二人從水中生還,改換名姓,化作青神家族。
他們痛,他們恐懼,他們窒息,他們憤恨。
黑色的湖底,沒有光,塵土嗆鼻,房屋傾頹,地上好多灰和血;有人鞋子丟了,慌亂地奔跑,碎玻璃在腳上劃出深深的口子,鑽心地疼;瓦片太重,壓在腿上,腿已經麻了,若還能活下去,怕是要一輩子殘疾;周圍罕見地寒冷,寒得像把十年的冬天冰凍在了一起,渾身上下的關節都在痛……兩千年前,落入水底的三極城,是一座黑暗的地獄。
他們矛盾,他們猶疑,為什麽已經這樣殘忍,依然還要留下空氣讓他們苟延殘喘。
火種,電光,重新找到了光明,他們喜樂,重建家園。
同時他們怨,他們不甘。不要苟延殘喘,三極城的人,隻要活著,就要活到想象的極致。
他們在追憶中喜樂,在現實中感傷,在恥辱中奮進,在創造中自豪。更加奇異的設想,更加精妙的發明,他們要用行動證明,三極城,可以有自己的天空。
可是,他們好想家。
有多癡,就有多痛。
他們都是離家的孩子,既然如此,他們就都是兄弟姐妹。
兄弟姐妹,還要什麽詭詐猜忌利用?
在水下的時間,他們連社會關係都發展到了極致。
路不拾遺,互愛互助,摒除私心,自由發展,一切皆共有,人人皆創造,最後連貨幣都取消了。
他們很自豪,他們的科學,已經快要與生命合為一體。
他們馬上就可以用科學,創造神靈。
隻要創造出神靈,他們就能回到那蒼天之下,大地之上。
隻是什麽樣的神靈,才能抵消那多年的積恨?
他們找到了答案。
他們要做出一個能夠毀滅神靈的終極神靈!
這是水下三極城,十萬人共同的願望。
十萬人,竭盡所能,跑上破解神靈之秘的最後一段路程。
最終觸碰到神靈創造之秘的一刹那,快樂,如洪水般爆發。
整個三極城,在無邊無際的陽光色中,歡呼了一天一夜。
有多歡樂,就有多痛。
尚未創出的神靈,總敵不過元界眾神的震怒。
石化,在水底開始,自極樂城,至極思城。
生命的接力,最後一個化作雕像的人,將神靈螺殼封印在了極思城。
螺殼非常厚重,抵住了元界的偵查,抵住了眾神的魔法。
三極城的科學在那一個螺殼裏,獲得了勝利。
但他們不瞑目,他們的願望,最終仍未達成。
生前的怨念,化作死後的執念,縈繞在三遺城永恒不變的陽光色裏,像一縷揮之不去的陰霾。
那陰霾透過骨血的力量,滲透到三極城最後一支遺脈的精神裏,支撐著他們,成為西南最具智慧,最強大的家族。
恨轉化成了責任,在青神家族人的心中,不輕反重。
……
蘇清然的心裏,已是一片火海。
他站在火海的邊緣,靜靜地看著這些怨念灰飛煙滅。
即便因為這些恨,憤,不甘,恐懼,痛苦,你們也繁衍出了嫉妒,暴虐,咆哮,殘忍,但這些不是你們的罪,你們作為人,已經做到了極致。
這一次我幾乎用盡孕育神靈的血液,點燃超度罪孽的火焰,隻願你們能得安息。
其餘的一切……隻剩下證明,懲罰和審判。
剛剛,你們完成了證明。鮮鮮和祖靈,都是你們的神靈。
此時,我正替元界接受懲罰。
未來,我將為你們做出公正的審判。
……
蘇清然輕輕呼出一口氣。
最後一縷千年的怨念,隨著這一呼,化為烏有。
火盡了。
蘇清然睜開眼,看見自己周圍跪滿了青神家族的人。
離他最近的,是變為金色的祖靈。
祖靈靜靜地跪在他的麵前,一拜,兩拜,三拜。
“聖主。我等蒙您淨化,已超脫了殘餘的惡念。如今,我願帶青神家族全體,拜入您的名裏。”
蘇清然要伸出手扶起祖靈。
就在這時,他才發現,自己竟連伸手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若一動,怕馬上就要跌倒。
他歎了口氣,站在原地,對青神家族眾人道,“都起來吧。”
天行長老跟著祖靈顫顫巍巍地站起來,青神家族眾人也隨即站起。銀月,塗彌,南星站在人群的最外邊,敬重地看著蘇清然,表情有些複雜。
蘇清然道,“我的名,是自由與愛。你們在剛剛那一刹那,就已經拜入了我,因為你們心中已經沒有了汙穢和怨念。從此以後,你們便自由了。不必再想過去的痛苦,你們已經洗盡了罪行。從今以後,便是博愛,光明,與自由。”
說完這些話,他的目光緩緩漂移,望向了山頂以下的雲海,就停在那裏不動了。
月光已經消失,日光還沒出現,那邊正是一片黑暗。
可當蘇清然的目光停在那裏的一刹那。
有陽光,從雲層裏起。
像一支金色的箭,射穿了天空,在黑色的天穹,投出一片金藍色,巨大花瓣般的光海。
光海浩瀚,無限自由。
青神家族的人,都隨著蘇清然看去,看見了那無限自由與博愛的表征。
他們懂了。至少在這一刹那,他們懂了。
信他,看見他所看見的,就是那破除黑暗的第一縷光明。
蘇清然感受到青神家族人與之前完全不同的目光,微微一笑,再看著那無邊的光海,覺得自己心中有一根弦鬆了。
那弦鬆了,他的眼皮,也重了。自然而然,他索性閉上了眼。
山頂的風,忽然大了些,向後吹起了他已經燒破的衣袖。
越壯烈的英雄,往往越脆弱。
正如此時的他,用一己之力燒光了三極城兩千年的怨念,卻敵不過一縷山風。
日光暴漲,山嵐消散,無盡的溫暖籠罩了青神山峰,給它鍍上一層神聖的色彩。
在無邊的神聖光芒裏,蘇清然順著輕風的方向,如一根平凡無奇的枯草,向後倒在了地上。
原本安靜下來的青神山頂,重又沸騰。
天行長老一聲令下,又有數人跳崖。
青色的人群仿佛一個線團,牽出一縷青色的線,沿著山路,飛速蔓延而下,線的中間,是一顆白色的小點。
黎明,轉為了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