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 化靈
天行長老猛地抬頭,布滿血絲的眸子燃起了狂熱的光芒。在他的身後,青神家族人的呼吸,皆變得粗重起來。
握著銀色精弓的人,手被緊扣的弓弦割出了血。
兩千年來,這是第一次,有人道出他們心中的怒喝。
元界,懦弱。
就是因為元界的懦弱,才造成了他們文明的毀滅;就是因為元界的懦弱,他們才始終不服元界的統治;就是因為元界的懦弱,他們才生出了創造遊離於元界之外的神靈,反抗元界的心思,甚至不惜以犧牲亞祖,消耗青神家族世代高手法力為代價,催生新神靈的力量!
雖然他們計劃已久,但他們仍有畏懼,仍有對神的畏懼,仍有對生命的畏懼,仍然不敢確定,自己做的究竟是對還是錯。
他們多麽希望有個外人,能夠認同他們這隱藏許久的念頭!
哪怕隻是一人,隻要那人能夠直視當年那場無稽的慢性屠殺,能夠給三極城一個公道的說法,能夠說一句“有錯的是元界”,對他們而言,都是一種無上的治愈和安撫。
他們原本,隻是一群受了委屈的孩子而已。
蘇清然慢慢道,“兩千年前,我未曾出生;兩千年後,我也已被元界放逐。”
天行長老道,“所以你是我們想要的外人。你是元界最引以為豪的天才,是最尊貴的存在,卻又已不屬於那裏。”
蘇清然道,“所以我沒有元界的懦弱,我要改變元界的模樣。”
話音落下時,什色看到,山頂上似有青色的星星在躍動。
那是青神族人眼中閃爍的光芒。
是啊,這個外人,既能代表元界的驕傲,又沒有背負元界的罪孽。他代表驕傲的元界認了錯,又即將去改變元界那遺存的懦弱。
蘇清然麵對著那一片在夜色中點燃的青色星火,微笑問道,“你們願讓你們的神跟隨我麽?”
天行長老沉默,青神家族其他的人,也一言不發。
他們都在無聲地看著蘇清然。
今夜青神峰的月光掩在雲裏,看不見。
但蘇清然的笑容裏,有光。
那是陽光的顏色。
那是兩千年前,三極城人心中,最美麗的顏色。
天行長老忽然開口。
“你離開了元界,卻依然離不開那裏。我們仍然不能放棄那一點。我們的神靈,不要你的血脈。你若真不懦弱,就不要阻攔我們。”
蘇清然閉了閉眼,又睜開眼睛,目光如金石般閃亮而堅定。
“可以,你們的神,是你們的榮耀,證明和自由。不過你們要答應我,這個神靈,不能用來禍亂末界,報複元界。”
什色在一旁低聲道,“阿彌陀佛。”
天行長老的眼睛一亮,臉上僵硬的皺紋瞬間變得柔善起來。他伸手讓了讓,青神族人紛紛順從地兩列排開,讓出了一條樸素的石板路。“這還要聽亞祖的意思。太子殿下如果願意,可以為我們鑄神的過程作個見證。”
蘇清然沒有拒絕,他走過那條石板路,走到了青神山頂的正中央,那原先被青神族人圍起的一個黑色水晶圓台。
圓台上,有一根鏤雕的黑色瑪瑙立柱,柱頂綻著一盞重瓣蓮花,蓮花裏,是一團手掌大小的光芒,不斷變換著模樣,時而如一個金發女子,時而如一株繁茂之樹。
天行長老走到台邊,對那立柱道,“亞祖,祖靈,天選之人來了。”
蓮花裏傳來了動聽的女子聲音。“喝他的血。”
天行長老行禮道,“亞祖,此人是元界的蘇清然,喝他的血,不是我們想要的。”
蓮花裏的聲音有些憤怒。“蘇清然?他來做什麽?”
天行長老對蘇清然抱歉地笑笑,對立柱道,“他代表元界,來為您的降生做見證。”
立柱沉默了。
蘇清然走到天行長老身邊,對立柱道,“亞祖,我不阻止你的降生,但我希望,你能丟掉戾氣。”
祖靈道,“我的降生不需要你。你若要洗清三極城的戾氣,就要付出相應的代價。”
蘇清然向前一步,認真道,“我願以血洗除你們的仇恨,認清我們的錯誤,將諸般罪孽戾氣,都轉到我的身上。讓你們得以解放與安息。”
羽帝一直藏在蘇清然的懷裏,此時突然從懷中冒出來,“豈有此理,你是野生的神靈,有什麽資格讓元界的真主做這樣的犧牲!”
立柱複又沉默。
蘇清然撫了撫羽帝的頭,讓它安靜下來,對立柱道,“你放心,我說到做到。”
蓮花裏傳來了一陣笑聲,祖靈仿佛很高興。
“那就好。”
蘇清然站在台邊,天行長老向蘇清然一拜及地,青神族人同樣叩拜,原本密密麻麻如青草般的人,此時似被大風壓過,伏倒一片,靜默無聲。
夕陽,早已沉沒在山頂藍灰色的雲海裏,山崖明顯地冷了。
蘇清然靜靜地看著祖靈,那金色的精靈在夜幕裏,幻化出各種美妙的模樣,令人沉醉。月亮從雲海中出來,柔和的月光打在蓮花上,給那金色的圖景灑上一層淡淡的銀屑,讓青神山頂發生的這一切,變得更加迷幻,美麗。
蘇清然輕輕撫摸著洞薩之眼,他剛剛交出了祖靈化形術。
因為他不想再看著青神家族的各個高手,依次在自己麵前割腕放血。
他今夜才知道塗彌,銀月,南星修為弱的原因。青神家族的人為了促進祖靈的降生,一次次地抽取家族中高手的修為,煉化到了蓮花中那亞祖的身體中。若沒有祖靈化形術,今夜青神家族揀選出的七十二位子弟,就將要耗盡全部修為,成為廢人,來奉獻給祖靈的降生。
蘇清然站在台前,暗暗慨歎。
在江南行之初,他絕不會想到,有朝一日,自己會對這群“寇賊”做出如此大的讓步。
他費盡周折,原本就是為了防止祖靈的降生。
可如今,卻不僅不阻止祖靈的出現,還要親自給祖靈以助力,以祝福。
這件事,一點都不可笑。
他若隻是姬無憂,他絕不會做這件事。
可他也是蘇清然。
青神家族,人皆肅穆,每人都像一顆在月光下發亮的釘子,使出渾身解數,一次次地加固著隱藏在空中的結界——他們要將祖靈的化形完全地掩蓋,絕不能讓元界再發現這件事。
蘇清然伸出手掌,一股柔和的白光融入到那結界中,結界隨之穩定了許多,青神家族的人們驚訝地看他,眼神中少了許多排斥,多了許多感激——他們很清楚蘇清然在剛剛那不起眼的舉動中出了多大的力。
一切,就在這樣的安靜中進行著,仿佛沒有盡頭,仿佛沒有結局,直到蓮花的花瓣在某一瞬間,幾乎全部凋落,隻剩下中心的一個骨朵,孤獨地立著,完全包住了方才的金色。山頂,一片漆黑。
蘇清然依然靜靜地等候。
他知道,祖靈即將誕生於那株黑色的蓮苞。
而自己,也即將在祖靈誕生的那一刹,承擔整個三極城,兩千年來的戾氣與詛咒。
隻有這樣,才能為元界贖罪;才能為三極城,為青神家族贖罪;才能化解祖靈最深處那暴戾的欲望,讓它成為一個真神。
也隻有這樣,蘇清然才能真正完成終極密藏的囑托,成為祖靈的引領者。
鮮鮮在這件事上,幫不了忙。
它隻能消滅神靈,卻不能創造神靈。
夜晚的時間,流到這裏,越來越慢,慢到讓人快要忘記了它的存在。
直到一個聲音響起。
仿佛九天之上跌落的一顆水滴,擊打在碧海之畔的一粒珍珠上。
那是水晶蓮苞碎裂的聲音。
蓮苞裏,是一根火紅的蕊。蕊如蛇信,在搖擺,在伸縮。
那蕊中,有無數迷幻破影。
影中是無盡的嘶吼,無盡的幹渴,無盡的罪惡,無盡的詛咒,無盡的痛苦,無盡的戾氣,無盡的嫉妒,無盡的狂躁,無盡的暴虐,和無盡的神性。
蕊很快地枯萎,結成一顆朱紅色的果實,果實紅得透明,像一顆燒紅的金珠,像一輪小小的太陽,又像一枚美麗的珊瑚球。
隻是那其中,依然躍動著無數邪毒的惡影。
果實之下,是一個潔白的嬰兒身體。
那是一個頂著一顆朱紅果的女嬰,女嬰非常嬌小,非常美麗,她閉著眼睛,仿佛在熟睡,表情無比安詳。
可就在這無比安詳的表象之下,一個熟悉的聲音重新響起,那是亞祖的聲音。
“你若是說話算數,就將這果子吃了,自那之後,你便是祖靈的指引,青神家族將從你,從祖靈,祈願永遠的保護和自由。就連祖靈所掌的欲仙風之術,也可為你所控。”
剛剛縮回去的羽帝又從蘇清然的懷裏鑽出來,驚駭地看著那果子。
即便閱曆豐富如它,也從未見過蘊含著這許多暴戾與邪毒的毒果。
更沒見過敢吃這果子的人。
它根本無法判斷,吃了這果子之後,蘇清然會變成什麽樣子。發瘋、走火入魔、變異……都是可能的結局。
它轉過頭,一眨不眨地看著蘇清然。
似乎在看他是不是要做這個決定。
盡管它心裏覺得,自小乖在元界降生以來,就總替元界背各種鍋,因而常忿忿不平,但它破天荒地沒有阻攔。因為它清楚,這的確是元界的債,如今也隻有蘇清然配償還。
所以它是在祝福地看蘇清然。
什色和龍帝也在看。
天行長老也在看。
整個青神家族的人都在看。
月亮被山頂的烏雲遮住半張臉,卻仍靜靜地將月光灑在山風裏,把山風照得柔軟了些。
月亮也在看。
鮮鮮站在地上,跳到了蘇清然的手心,睜著大眼睛。
它也在看。
但它沒有看蘇清然,它在看那隻朱紅色的果子。
果子看起來,很難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