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抬舉
天夢顯然聽懂了蘇清然的意思,臉色一變,道,“難道有人一直在暗中觀察?”
蘇清然的手指漸漸握拳,骨節青白可見。“現在我隻希望……”
那人不要來自風央城。
五色鳥道,“現在,我們恰是處在最分散的狀態。那暗中潛伏之人若要出手,也隻能選擇此時,我們雖然無事,但其他人恐怕要有麻煩。”
蘇清然道,“那人既然隨我等入了遺生園,便該有下一步計劃。天夢,遺生園中可有與祖靈或終極密藏相關之物?”
天夢略一思索,斬釘截鐵道,“沒有。密藏中的召喚指點我,消除祖靈的法寶,也在遺思園中。”
蘇清然道,“其他人可有進入終極密藏的方法?”
天夢道,“除了殿下您之外,無人能進入遺思園。”
蘇清然道,“如今已到半個時辰,我們立即集合前去遺思園。”
回到眾人分開的那片空地,塵土中的骨殖還在原來的位置,但人,卻一個都不見了。
五色鳥飛到空中,極目而望,篤定道,“什色在南邊,重夏在東邊,江下流在北邊的石山上,鍾離懷憶在西邊的修煉所,鍾離懷棠在旁邊的醫研所。”
話音剛落,南邊傳來一陣驚天動地的裂響,震得天夢的心咯噔一跳。
什色方向,有金灰色的塵土飛揚。其間數道金光陡然射出,如日出於山穀,劍淬於熔爐。金光中,一道耀眼的白光猶如長虹,劈在蘇清然三人腳邊的地麵上,雖然沒有直接射入眾人雙眼,但那地麵上的反光,依然晃得人不得不閉上眼睛。
劇烈的白光刺透眼皮,在眼簾後投下一片鮮紅的光芒。蘇清然雙手捂著眼睛,才稍稍放鬆了瞳孔。
片刻後,這炫目的白光漸漸暗去,蘇清然眼底一片星光閃爍很不舒服,勉勉強強睜開眼,一陣模糊後,終於看清了站在地上,袈裟崩裂的什色。
這和尚本就皮膚白皙,如今渾身上下流轉著一種柔和的白光,看起來比之前更加幹淨,身姿隱隱有仙逸之氣。
蘇清然看什色無礙,打趣道,“怎麽,你練成了無上光明心法?”
什色看眾人依然眯著眼睛,知道自己剛剛沒控製好功法,內疚道,“和尚有錯,不小心嚇到了大家,和尚賠罪,賠罪。”又看著蘇清然道,“無上光明心法實難練成,但和尚背下來之後,不自覺地突破了大光明法第三層,如今已在馭光期了,剛剛那一招就是大光明法第三層的暴影馭光。”
蘇清然自然為什色感到開心,拍了拍他的肩膀。什色笑道,“怎麽不見三宗長老?”
什色一問,眾人隨即向西北望去。正在望時,北邊的石山忽然爆裂,漫天砂礫中,數百隻利劍破空而起,彼此交戰,一時間,叮叮咣咣,熱鬧非凡。震天的嘈雜聲裏,一個身影躍出石山,立於半空,叉著手,歪著頭,似乎在思考著什麽,一會兒突然仰天狂笑,伸手一揮,數百隻利劍全數消失。那身影隨即在半空一縱,向蘇清然四人處衝過來。
落在地麵,江下流拍拍身上的塵土,哈哈大笑,“徒兒,這真是好地方,為師剛剛的劍術又增進一大層,收納了一群好劍,你給我剛剛的劍陣起個好名字。”蘇清然笑道,“群魔亂舞。”
江下流眼睛一瞪,正欲說些什麽,西邊的醫研所煙囪,冒出了七彩濃煙。鍾離懷棠,鍾離懷憶,都走出了屋子,向蘇清然處走來。兩人沒說什麽,但臉上是掩飾不住的喜色。
“隻剩蟲下了。”天夢看著東邊的修煉所,有點擔憂地說。
蘇清然道,“不如我們去找她吧。”眾人見重夏許久不來,都有點擔心。
東邊修煉所的門是開的,裏麵卻一片黑暗。
“蟲下。”蘇清然心裏有些不安,盡量讓語氣變得柔和,輕輕地喚。
裏麵有了動靜,卻沒人走出來。
“蟲下。”蘇清然的聲音大了些,“你還好嗎?”
裏麵沒人再應答。
蘇清然臉色一變,衝進修煉所,什色眾人也跟著衝了進去,大光明法幻化出的白光,頓時把昏暗的修煉所照得雪亮一片。
重夏躲在角落裏,脊背靠著牆角,數十隻步足蜷縮著,看起來很害怕,其中一隻已經斷掉,血流了一地。
蘇清然衝過去,蹲下來,輕輕拉住蟲下的一隻手。
“怎麽了,是沒找到收斂步足的辦法嗎?”他溫柔地問。
重夏咬著嘴唇,搖了搖頭。
“那是為什麽?”蘇清然把蟲下一隻手放在自己手心中,輕輕搓著問。
重夏道,“因為若要收斂步足,就要,就要廢了自己的修為。我不像天夢,她的胸鰭和腹鰭可以化作手腳,背鰭化作脊骨,尾鰭化作裙子,我的修為全在步足上,若化為人形,就要砍掉多餘的步足,如果砍掉,我就和廢人無異了。” 忽然,重夏指著躺在修煉所角落的一隻殘缺的水族屍體說道,“你看那裏。”
那水族屍體的前肢和後肢之間,距離非常之長,中間“腰部”兩側傷痕累累,慘不忍睹。“它就是一隻和我一樣的蝦怪,想要斂去多餘的步足。”重夏指了一下之後便捂著眼睛不想再看,“可是當它把自己身上多餘的步足都砍去之後,就再沒有力氣重新煉化自己的形體,更沒辦法用全新的人身,修煉人的功法。所以它就這樣死在修煉所裏。我沒有他那樣的勇氣,所以……所以我沒有臉麵見你。”
蘇清然搖了搖頭,輕輕問道,“這是唯一的辦法嗎?”
重夏道,“這是我找到的唯一辦法。”她將死去的蝦怪身邊那本發黃的筆記遞給蘇清然,讓他看上麵的文字。
蘇清然皺眉看了一會兒,把筆記合上,對重夏道,“我不相信隻有這一種辦法。師叔,麻煩你給我些處理斷肢的材料。”
鍾離懷棠從墟鼎中取出一個藥箱,遞給蘇清然。蘇清然取出兩塊夾板並三根布條,將那斷肢撿起來,運用劍意仔細削去其上壞死,變髒的肉塊,小心地接在重夏的斷臂上。
因為時間緊迫,蘇清然來不及像處理江川的腳一樣,認真仔細地將一切都縫上,他固定了骨頭和主要的筋脈,簡單地縫合了皮膚,便用夾板將那斷肢給夾緊,用布條仔細地纏好。
整個過程,重夏始終處在一種驚訝恍惚的狀態下,她看著蘇清然認真地為自己處理斷肢,眼眶裏早已充滿了淚水。她沒有想到,幾百年來心心念念想要見到的人,如今不僅見到了,而且還如此溫柔地為自己治傷……她就算在夢境裏,最美好的想象也隻是能在那千靈會上,與太子殿下說上一句“我叫重夏”而已。
她伸出一隻手,輕輕地替蘇清然將一縷垂下的碎發別到耳後,斷肢處的疼痛是劇烈的,但對如今的她而言,根本算不了什麽,因為她正活在,超越她這一輩子想象的,最美好的夢裏。
過了許久,她眼中的火焰重新暗淡了下去,似乎是清醒,似乎是,已沒有了靈魂。
她並不高貴,她隻是一隻蝦怪,她的名字叫蟲下,醜陋的蟲下。當年的千靈會名單上,她的名字就是蟲下。
她不喜歡蟲下那個名字,重夏,隻是她自己改的,她希望太子殿下會喜歡。
在她眼裏,她本就是一隻卑賤的妖怪,不過是因為自己努力地修煉,突破到了一定境界,才能有看一眼太子殿下的資格。她甚至從沒奢望過,用自己的生命換來太子殿下的一句歎息。
可如今,這一隻斷足卻讓太子殿下費了快半個時辰的心力。
生命都不能報還的恩德出現在她的生活中,她心中的天平已完全失衡。極樂之後,她將麵臨生命價值的完全轉讓,尊嚴的完全拋棄,自我的完全喪失。
重夏隻有這條命。
太子殿下若不嫌重夏命賤,就讓重夏有朝一日,用命去還這份消受不起的極樂。
重夏的心,突然撕裂般的痛。
她隻想為太子殿下付出,從未想過,從他那裏索取,這種索取,讓她很厭惡她自己。
若隻是像剛才那樣抱一抱,她可以說,她曾用五百年虔誠地期待過,所以她配得上去抱一下自己心目中的神靈。
可如今,他卻為了自己的愚蠢和軟弱買單,浪費大把在密藏中的時間。
殿下……您這是要讓重夏墜入萬劫不複的地獄來報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