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煙郡，煙郡
落妙在姬無憂身邊守了一夜。直到清晨來臨，他也沒有蘇醒的跡象。
落妙的眼皮已經沉到不能再沉，終於，在第一縷陽光透過紙窗，在金色燭台上投出一塊朦朧的光時，她倒在了姬無憂的床邊，睡著了。
過了不知多久，鳥鳴聲逐漸響起，一人輕輕撫了撫落妙的頭。
那動作很輕柔，但落妙依然渾身一個激靈，猛地抬起頭，正對上那雙幹淨明亮的眸子。
蘇清然不知何時已經起來，換了一身淡青色的幹淨長衫，站在床邊，看起來臉色依舊有些蒼白，但精神很好。
他在微笑地看著落妙，初晨的陽光照在他順滑的頭發上，映出一泓柔美的金光；陽光落在睫毛上，在臉頰上留下兩輪月牙般的陰影，襯得他的眼波，溫柔而暖。
落妙揉了揉眼，確認自己不是在夢中，驚喜地從床上坐起來，道：“你怎麽樣了？”
蘇清然輕聲道，“好了。”
落妙仔細地上下打量了一遍蘇清然，確定他不是在安慰自己，突然想起自己竟坐在姬大人的床上！
也就是說，剛剛姬大人是把自己從床邊抱到床上去睡了！
看著落妙通紅的臉，蘇清然笑道，“這一夜辛苦你了，不過時間緊急，昨夜的消息想必已經傳出，我們要盡快將江家潛伏營的勢力收服。”
落妙一下子清醒了許多，下了床道，“落妙盡快洗漱，這就隨大人出發。”
蘇清然笑道，“還沒有這樣急，我先出去處理些事情，早飯還是要吃的。”
看著姬無憂的笑臉，落妙隻覺得被晃花了眼，她下意識地點了點頭，蘇清然便轉身走出了內房。
衣袖一閃而過，空氣中卻留下了淡淡的鬆柏香，混合在陽光裏，清冽而美好。落妙聞著這味道，想到王後身上相同的熏香，又一次想起了昨夜那個驚人的發現，心裏重又一蕩，走到水盆前，看著水中自己的麵孔，癡癡地笑了。
姬無憂，你對我這樣好，讓落妙如何來報？
蘇清然從落妙房中出去，便去見了什色。
今天早晨他去廚房衝了一劑續筋散，服下之後，突然發現自己的身體和之前大有不同，經驗告訴他這定不是續筋散的藥效所能達到。
強壓著緊張，期待和歡喜，蘇清然敲開了什色的門。
“你幫我看看，那四葉花蠱，是不是被除掉了。”蘇清然徑直走進了什色的房內，麵帶喜色，對那一開門看見自己，至今吃驚得如被雷劈一樣的什色道。
什色拚命晃了晃腦袋，接受了蘇清然這麽快就醒來的事實，抓住蘇清然的手，探了探脈，眉毛一挑向後一退，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是。怪不得你這次醒得這麽快。”他說得幹脆利落波瀾不驚，但眉毛眼睛，卻已經歡快地飛揚了起來，暴露了他內心狂喜的事實。
“這麽說，小君成功了！”蘇清然莞爾一笑，語氣聽不出什麽波瀾，卻下意識地緊緊握住什色正給自己把脈的手臂。
還沒等什色將手抽出來，蘇清然的臉色卻很快地暗了下來。
“如果說小君成功地破了這四葉花蠱，她如今的處境，恐怕會非常難熬。”蘇清然輕歎了一口氣，感覺自己方才恢複的心髒，此刻重新不上不下地懸在半空難受得很，再不多說，對什色道，“什色，收拾東西出去吃早飯，我今天早晨已經得到了江家潛伏營主要據點和人員的信息，這兩天之內，我要將潛伏營收服。”他說完這些，依然握著什色的手腕，這才發現，什色的表情不怎麽好看。
他皺了皺眉，仔細地探了探什色的脈搏。深深看了什色一眼道，“不染……”
蘇清然知道，這種事情不是一個謝字就能解決的，什色為人，自然也不需要他說這種多餘的感激之言。
果然，什色挑眉道，“阿彌陀佛，和尚救人，情理之中。”
蘇清然不再多說，從懷中掏出一瓶藥。“一日三顆，明日元氣應會恢複如初。”
什色深深看了蘇清然一眼，也不推辭，幹脆利落，收了藥丸。
蘇清然點了點頭，起身走了出去。
什色拿著藥丸，深深地看著蘇清然的背影，良久，倒出一顆吃了。
剛剛蘇清然想到萬麵小君的時候，眼中一閃而過的深深痛意，什色看得一清二楚。雖說那女子也是個怪胎，但對蘇清然的情義卻是極深的。蘇清然這幾日之中，隻有今日才提到萬麵小君，什色卻從未認為他是個絕情無賴吃軟飯的人。相反的，什色清楚，蘇清然是在逼著自己以最快的速度振作而已。蘇清然這幾日表麵上的平淡冷靜甚至風趣，都隻是傷口上的痂，對他而言，一切矯情的發火，痛苦，擔憂，都是無謂的浪費時間，影響大局而已。但蘇清然這樣一直忍著，定然不會比那些把時間浪費在嚎哭自責發愣上麵的傻瓜好過。想到這裏，他不禁有點心疼起蘇清然來。
蘇清然和萬麵小君這對兄妹最過人之處，便是他們對彼此能力的極大信任，以及信任之餘的用心扶持。
毫無芥蒂，心意相通，相互幫助又相互獨立，如搭檔，如兄弟。
或者，這個隊伍裏已經加入了唐十八少。
或者，還有他自己。
……
門外，蘇清然已經從老袁手中拿到了他要的東西。昨夜審問的人全部都臣服了，所以信息收集得很多很雜，但有用的不少。
“今日之內，趕到潛伏營總部，我要換營主。”
老袁看看蘇清然，欲言又止。
蘇清然道，“怎麽？”
老袁道，“大人，小的有個不情之請。昨天晚上的人雖然都答應效忠大人，但他們都希望將體內的蠱蟲去了，如果去不了，恐怕等消息一傳出去，他們就都會死的。”
蘇清然皺了皺眉，他的確沒想到這一點，老袁既被種了蠱蟲，血影連的其他人，想必也被種了蠱蟲。隻是什色昨夜已經消耗甚大，今天若是再強行為這麽多人取蠱，怕是會撐不住。
正在猶豫，一道聲音響起。
“既然如此，那就集合。”什色款款自驛館的紅楓旁走來，難得地一身玉色的袈裟，襯得原本就脫俗的樣貌，更加俊美超塵，整個人仿佛一株精致到發光的玉樹，晨光映襯下直看得人移不開眼去。
老袁昨夜並沒有仔細地觀察過這個和尚的長相，隻是記得他的眸光有異彩，今日早晨一見，已是愣得將剛剛的話忘了回去。
此人若不是和尚，那該是天下多少女子的福音啊。老袁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什色直視老袁的目光，有點不悅，咳了咳道，“老袁，你還不快叫他們集合？”
老袁如夢初醒，看著麵前佯怒的和尚，趕忙將手下的血影連親衛集合在一起。
連同昨夜被丟到地道裏去的那個家夥，還有連夜抓到的那些魅影官影蠱影人，一共五十人，站在庭院中滿滿登登，密密麻麻。
什色避開那些魅影人含情脈脈火辣無比的秋波，站到蠱影人一旁，皺了皺眉，“怎麽這麽多，難道你要我把全部潛伏營的人都給救一遍？”他掏出懷中的蜥蜴，問道，“你受得了嗎？”
蜥蜴搖了搖頭，翻了一個白眼。什色將耳朵湊過去，隻聽那蜥蜴“嗷嗷”地叫了一聲。
什色點了點頭，對眾人道，“既然如此，諸位便稍等，今天早晨先除去十人的蠱，若今日收服了潛伏營，今夜便將所有人的蠱解了。消息自然不會那麽靈通地傳到，諸位不必擔心自己的性命。隻是這十人，還要我的蜥蜴去選。”
眾人聽了，紛紛點頭同意，原本難以調和的矛盾，如今由一個畜生去選，反而顯得公道。
什色故技重施，隻不過拋出了十根絲線，默念大光明法咒。
多彩光芒大作，在眾人驚豔的目光中，閃閃發光的什色和尚很快將十根連著鼻血和肉塊的細線拉了出來。
那被細線裹著的‘蟲體’落到地麵上，經過太陽的暴曬，很快便變成了一灘黑水，黑水混合了血水，融在草地中，那幾塊挨著‘蟲體’的草地，很快就枯萎了。
眾人顧不得惡心，看向什色的表情充滿了驚訝和期待。
什色道，“大家不必著急，和尚自會將大家的蠱蟲都除了的。”
眾人安下心來點了點頭。
用過早飯，蘇清然交代劉產將老黃留在身邊，既然昨夜血影連的主要任務之一是將劉產換掉，那麽在將潛伏營連根收服之前，老黃能起到一定的掩飾作用。血影連同樣向潛伏營傳遞了關於姬無憂的假消息，暫時穩定下潛伏營那邊的情況。
劉產已經看出什色來頭不小，在蘇清然的默許下，給什色安排了一個同等規製的馬車。一切安排停當後，蘇清然和什色，落妙，老袁向煙郡進發。臨走之前，蘇清然將落妙化妝成了一個少年，給老袁稍微做了易容，化成一個和之前完全不同的中年男子，拉出來令血影連眾人認了。八股風跟在車駕隨行。蘇清然希望他們不要過早暴露能力，他們也習慣了隱在暗處，於是就又消失不見。
過了半日，蘇清然一行，來到了煙郡的郊外。
煙郡是江郡的鄰郡，也是潛伏營的總部所在地，蘇清然覺得很奇怪，江家明明在江郡，卻為何要將潛伏營總部藏在另一個地方。僅僅是避嫌的話，江家的膽量未必太小。
據老袁講，潛伏營營主手下還有幾個人，是直屬的親衛，這些親衛被稱為“教長”，是江家特聘的武林高手，各懷所長，對各個連的人員進行指導，老袁的一身功夫雖好，但還不是那些教長的對手，當年被選進血影連之後，被教長相中，才成了血影連連長，這連長一當就是十幾年，對潛伏營雖然有所了解，但想成為核心成員，連門兒都沒有。
所以除了教長之外，恐怕潛伏營還有老袁不知道的勢力。
蘇清然看著漸漸來到近前的煙郡城門，下意識地攥緊了手中的衣袖。
來的路上，蘇清然已經令老袁選一個身手較好的血影武士，與韓毓隊中平均水平的精衛試著比了一次，發現精衛的水平，竟遠不如血影武士。又讓子換顯形，與血影武士打鬥一番，據子換所說，血影武士的能力，雖然不如西天十八部秘衛，但依然不能小覷，就算是他，也隻能以一敵四。
蘇清然回想起昨夜什色將十八名血影武士全部撂倒還在若無其事擦手的情況，還有那地道裏什色解決血影武士的速度，不由咂舌。
什色的水平，應該和師父差不離。若按西天十八部密衛的說法，他們幾人的武功，雖然不如什色的複雜高深，但在打架時，應該和什色的戰鬥力差不太遠。
想到這裏，蘇清然又取出一劑續筋散，服了下去。簡單調息後，他暗中估計，若是如今的自己動起手來，恐怕隻能與老袁的水平相當。
蘇清然黯然一笑，如果這時，師父他們能來就更好了。
從梵淨山到江郡其實不遠，如果說師父一看到信就出發的話，如今來到煙郡，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隻是他和江下流說的是江郡，師父又怎可能留在煙郡？
馬車在離城門很遠處停下，蘇清然，落妙，什色和老袁下了車，血影武士則換裝成普通百姓模樣，八股風依然隱藏在空氣中，大家零散進城。血影連和西天十八部秘衛的人的確很擅長潛伏，眾人全部進入了郡中，卻未曾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完美地融入了煙郡熙熙攘攘的人群裏。
煙郡煙郡，是天垂之國盛產著名煙草之地，據說煙郡的煙草和別處不同，吸食一口能令人精神百倍，吸食更多能令人飄飄欲仙，並看見祖靈的景象。據說能看見祖靈的人，死後能夠到達一個安定祥和的地方，虔誠者甚至能求到祖靈幫助自己實現現實的願望。
祖靈，在蘇清然查到的卷宗中，是末界西南教眾非常崇拜的一種神靈。祖靈長著樹身蛇發牛眼鱷口，能吞食活物，興風作浪，還能改變氣象，調節時令，開花結果，花果是難得的藥品，能使人形成快樂的幻覺，祖靈還能幻化成美女，產生人類，據說最開始的人類，便是由祖靈產生的。
祖靈對西南教眾而言，就好像上帝對基督教徒一般偉大而崇高。
蘇清然揣著這個念頭走進煙郡的大街，自然而然地看見了大街兩旁相映生輝的金光牌匾，上麵寫著“黃鶴樓”，“白鷺”，“金西鈴”，“欲仙風”，“寶塔山”等等名稱，一打眼看不懂是什麽，再仔細瞧著店鋪內牆上展覽般懸掛的各式煙筒，煙壺，煙嘴，煙槍，煙鬥等等，還有店鋪裏包裝得富麗堂皇，猶如一塊塊金磚般的貨品，以及兩旁散裝的焙幹的茶葉樣幹貨，聞著那令人迷醉的香味，便知道這些店鋪都是賣什麽的了。
“這些店鋪都是煙郡煙行中頂有名的牌子了，大人您要不要……”蘇清然瞪了老袁一眼。老袁知趣地把後麵的話全都咽了下去。
且不說蘇清然對這所謂吸食而現的‘祖靈’半分都不信，就算是在世界，他也沒有吸煙的習慣，更何況今日走進這煙郡，聯想到那卷宗上的內容，蘇清然總覺得潛伏營埋藏在這樣一個煙草特產郡，不是一個巧合。
蘇清然正在這樣想著，老袁又跟上來，輕輕道，“大人，您看，是不是買點煙草，掩飾一下？”他這樣說著，眼中已經露出了貪饞的神情，似乎對那些煙草，很是覬覦。
蘇清然仔細看著老袁的神情，目光一冷，再似無意地掃過那些血影武士的表情，發現均露出了那種貪饞的模樣，心中一凜，一個奇怪的猜想逐漸成型。
難道這些血影連的人的神智，正在無意間被煙郡的煙草所控製？就像世界的毒品一般？
控製他們的蠱蟲隻是有形的，如果是一種無形的欲望，這會比蠱蟲更可怕。
隻是，他們血影連並不常在煙郡中，如果真的受到了煙郡的煙草控製，自非一日之功，那麽到底是什麽樣的途徑？
還有，這些煙草會讓人想起祖靈，而祖靈和西南教眾的關係……
蘇清然收回潛滋蔓長的思緒，對老袁笑笑。
“既然如此，你給我推薦一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