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采花隱士姬無憂
蘇清然看著那穿著和自己相似衣衫的“陳尋風”,隻覺他的神采愈發生動鮮明。漸漸,蘇清然感覺自己好像一個透明的靈魂,正在軀殼之外遊離,望著坐在尊座上,穿著華服的自己。
這一刹那,蘇清然差點開始懷疑,自己才是麵前這個冒牌貨的替身。
這條撥亂反正之路,比想象的要艱難太多。
什色心中震撼得很,不敢再繼續聊下去,恰好此時“陳尋風”以手支額,虛弱道,“我現在有點頭疼,恐怕是不能再聊了。”
唐十八少道,“你這個家夥總是這樣像個弱女子,結果做事情把全天下的男人都給比下去,算了算了,我們去吃東西,你就在這兒陪陛下得了。”蘇清然在一旁聽著,心裏暗笑,你在說他,不就是在說我。
“陳尋風”淡淡一笑,搖了搖頭,輕輕靠在椅背上,一副虛弱無力,一推就倒的模樣,看起來偏偏有種頹廢的美。
蘇清然又是一驚,這般做派,和自己簡直也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他忽然開始佩服麵前這個人。
相信萬麵小君知道這個冒牌貨裝得如此之象,也會甘拜下風。
唐十八少和什色,姬無憂回到了座位,和其他賓客聊起來。
蘇清然坐在那個特設的“雅座”上,沒有人認識他,也就沒人說話。
雖然席間觥籌交錯,話題不斷切換,但總有不少人和唐十八少與什色交頭接耳,目光時不時地向這邊飄來,顯然這個病怏怏的家夥,讓在座的人們,都很感興趣。
鄢語雪對這個不請自來的家夥也逐漸產生了好奇,問道,“不知坐在紫羅蘭花叢中的那位先生是誰?朕並不記得邀請過你,是由何人引薦而來?”
蘇清然聞言起身,恭謹地行禮,刻意將聲音變得低沉道,“草民姬無憂,受什色少主所托,自西天落日神山前來國都,願為陛下效力。”
此言一出,百花園中炸了鍋,落日神山乃神人隱居的不二之選,傳說當年天垂之國的開國丞相,便是來自落日神山的一位名為華夷的隱士,具有天妒之才,為天垂之國千年以來的繁榮起到了奠基性的作用。麵前這個病秧子也來自落日神山,難不成也將同那人一般,為天垂之國做出突破性的貢獻?
鄢語雪聞言大喜,卻依然有些疑惑道,“什色,有這等人才,為何不與你一同參加國試?”
什色起身笑道,“回陛下,國試五年一次,可先生隻有一位。姬先生前幾日才剛剛出山,被我師父派人一路護送過來,路上耽擱了很久,前日才到了國都。”
國試五年一次,先生隻有一位。此言一出,場中的國試新秀都坐不住了。
這話難不成是說,就連那陳尋風,也比不上那病秧子?
要知道能夠被請到百花園的都絕非等閑之輩,此人區區一名隱士,沒參加國試,又不是權貴,就來了百花園不說,若拿不出什麽真本事,他們可不願意這個人踩在自己頭上。天垂之國自建國以來,在選拔人才方麵很是公平,即便空降的人,也都有真才實學,絕不允許渾水摸魚,沽名釣譽之輩的存在。因此,這些新選拔出來的人們,都認為姬無憂必須在眾人麵前顯示自己的能力,才可以被重用。
更何況,國試眾人原本最佩服的陳尋風已經做了那不要前途的差使,這讓眾人的自信暴漲,當即有幾人叫囂起來,質問姬無憂有什麽過人之處。
蘇清然如今武功全失,等於廢人一個,又不能把陳尋風的本事亮出來,麵對眾人的叫囂,的確要另想辦法。
他也不驚慌,向鄢語雪及眾人行禮道,“各位莫急,無憂來到國都後,對今年國試的精彩故事已有耳聞,對眾位也是佩服得很,尤其是對王後您,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他頗為誠懇地向那“蘇清然”行了一禮,“蘇清然”微笑道,“無憂大師過謙了。”
蘇清然雖然知道這“陳尋風”聲音與自己相似,可每每聽到這完全相同的語調,依舊很是驚訝,幸好自己變換了嗓音,不然定會留下隱患。繼而不動聲色道,“無憂身患奇疾,在武學方麵一無所長,雖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但禮樂兵法,詩詞歌賦,治國手段等等,還是有些淺見的。”
祝仰止默默打量著這個站在紫羅蘭花叢中的人,對他已經有了一個判斷。
觀此人言談氣度,絕非等閑之輩。
鄢語雪道,“我國試所考,很多也是這些內容,今日宴席,怕是不適合談。朕想,姬無憂大師既然被光明教主推薦至國都,應該有其他的過人之處吧。”眾人紛紛點頭,顯然對蘇清然剛剛那番話不是很滿意。
蘇清然心道這鄢語雪作為一國之君,不因大光明教的名頭而盲信來人,如此謹慎挑剔的眼光,的確沒令他失望。語氣更加謙和道,“也對,今日宴席,談兵法治國,怕是會掃了大家的興。至於過人之處,無憂作為一個隱士,在隱居方麵,自然很有本事。”說到這裏,大家都哄笑起來。
這個人,怕真是想出風頭,過來逗大家玩的吧。
唐十八少看著姬無憂,一臉經典的不可思議。這個家夥真不愧是萬麵小君的哥哥,換了個身份,言談舉止說變就變,仿佛從來就是這個灑脫風趣樣子,唯一不變的,就是說話做事,總讓他吃驚。
什色瞄著姬無憂,點了點頭,好像很欣賞姬無憂那種無賴的口吻。
祝仰止看著姬無憂,嘴角卻露出了一絲玩味的笑容。
這人怕不隻是幽默而已。
“隱居,最主要的是會喝酒玩耍,培養雅興;又要給自己治病做飯,維持生命;還要學會給自己造房子工具,遮風擋雨。”這番話一說,大家又是一片哂笑。
祝仰止挑了挑眉,很好奇這姬無憂接下來會說什麽。
隻聽那姬無憂在哂笑聲中,臉皮不紅不白,繼續道,“所以,無憂釀的酒,好喝得很,這是過人之一;無憂做的樂器,好用得很,這是過人之二;無憂的醫術,高超得很,這是過人之三;無憂做的飯,好吃得很,這是過人之四;無憂做的建築機關,高明得很,這是過人之五。”
這些話說得很慢,每說一句,周圍的哂笑聲,就低了一分,等到蘇清然說完,周圍已經沒人再笑下去了。所有人都認真地看著,在猜測他說的那五個“得很”究竟是個什麽程度。
唐十八少聽著這番話,發現自己原本對蘇清然的了解,竟隻是冰山一角。
他如今所說的過人之處,絕大多數都是過去的陳尋風所沒有展示出來的。他了解蘇清然,自然知道他說的“得很”是個怎樣的程度……你,究竟有多少過人之處啊。
祝仰止發現自己對這個姬無憂的興趣,愈發濃厚了。
他看著這姬無憂慢慢悠悠繼續講,“陛下如果想要無憂發揮這些方麵的過人之處也不是不可,隻是陛下派無憂做事,自然希望無憂做最擅長的事。無憂出山,是為了朝堂,自然是相信自己對朝堂之事最為擅長,而不僅僅是這些隱居的把戲。”
一片安靜中,祝仰止拍了拍手,道,“想來無憂大師隱居已久,進入朝堂也需要一段時間適應,今日不好論朝堂之事。既然無憂大師說自己擅長隱居,這宴席之上,不知可有大師的用武之地啊?”
蘇清然第一次聽到這祝仰止說話,仔細地打量了一下這個麵首,隻覺得這個人的模樣看起來很是順眼,似乎和自己有那麽幾分神似;說話的聲音溫柔動聽,也不令人生厭。
“無憂一路奔波,初到國都,也沒帶來什麽酒水,看來宴席之上,也就隻有廚藝,可以略顯身手。”
鄢語雪仿佛很感興趣,“哦,無憂大師此話當真?”
蘇清然笑道,“雖說君子遠庖廚,但無憂並不是那等拘小節的迂腐之輩,陛下如果方便,不如派人取些廚具,油和麵粉,無憂便在這百花園中取材,做份點心。”
眾人聽這姬無憂說得輕輕巧巧,好像胸有成竹,也來了興趣,附和起來。
鄢語雪派了兩位宮女去禦膳間尋廚具。
趁著這當兒,姬無憂便從紫羅蘭花叢中走出,討了個籃子,又取了個玉瓶,挎在手中,在百花之間逛走起來。他雖然看起來瘦弱,但身姿優美,很有仙韻,配著那一身素白色的絲袍,竟是無比的清貴從容,淡然寧靜。不少人看著這姬無憂的身影,暗中讚歎。
隱士采花,難道都這樣仙逸動人嗎?
蘇清然卻渾然不覺那些逐漸變得柔和的目光,認真地按照藥理,口味,營養,美感,仔細地挑選起花,收集著蜜露。
百花園裏這麽多名貴的鮮花,用來做極品百花蜜露餅,實在是太合適了。
他看中了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伸出手,將它溫柔地折下來。傍晚的霞光照在那酡紅色的花瓣上,映襯著他修長白淨,骨節分明的手指,再加上那優雅溫柔的動作,看起來,比那少女采春茶的景色,還要美上幾分。
唐十八少惴惴不安地看著蘇清然那風雅身影,心裏著急道,“這家夥當真比紅顏還要禍水,他難道不知道他那般氣質,已經快把那王後給比下去了,就不怕冒牌貨生疑?”
很快,蘇清然已經摘了一籃子的鮮花,從百花叢中走出來,身上零落地沾著新鮮花瓣,仿佛剛經曆過一場花雨。
眾人看著姬無憂,腦中不約而同地閃過“清麗脫俗”這四個字,都覺得莫名羞恥。
蘇清然也不臉紅,自然地將衣上的花瓣隨風抖落,從宮女那邊取來廚具和食料,專心致誌地做起了百花蜜露餅。
眾人眼看那滿籃子的鮮花,一點點地被清洗,加工成花糜,又變成清香的餡料,包裹在雪白的麵團裏,好多不知名的手法在麵前閃過,哪裏是這些平素飯來張口的貴人們能夠看得懂的。
這本該滿是煙火氣的加工過程,偏偏在這姬無憂手裏,變得如剛剛采花一般風雅養眼。所以當後來那一隻隻花香馥鬱,光彩流轉的百花蜜露餅在眾人麵前時,眾人早就已經咽下了好幾口口水。
蘇清然向鄢語雪行禮道,“還請陛下品嚐。”
那餅皮染了金色的花汁,在月光照耀下,蒸散著細細的水氣,清冷月華伴著飄渺寒氣,仿佛金月落在盤裏。七彩花紋隨著月華流動,猶如四季之變化,百花之盛衰。眾人望著這仿佛仙人的食物,竟不敢下口。
“大家不必顧慮,此餅稱無憂餅,食之安神無憂,不妨一試。”
祝仰止將餅咬在嘴裏,餅皮不知加了什麽料子,竟像秋霜一般清涼爽口,有微微的苦味,卻無比酥脆,入口即化,裏麵的百花餡芬芳鬆軟,餡料間是清新甜美的混合蜜露……這讓他想起少年時,那些久違的快樂夜晚。
他細細地咀嚼著,不自覺地看向了姬無憂。
蘇清然感受到了那目光,微笑與祝仰止對視。
祝仰止心中一蕩。
好久好久,沒有這樣愉快了,無憂餅既如此好,想此人釀的酒也不會差。
席間許久無聲,眾人都停留在餅的餘香之中。
再過了一會兒,讚歎之聲才漸起,如今眾人已經知道,這“得很”究竟是怎樣的境界。
一時間,感歎唏噓讚美之聲不絕。鄢語雪望著姬無憂,眼裏滿是笑意。這一刹那,她竟不自覺地,將身旁的陳尋風忘記了。
祝仰止看著鄢語雪的失神,嘴角揚起了一絲古怪的笑容。
看來,這陳尋風也並非你的唯一。他看了看姬無憂,眼中的善意更盛。
此人,不錯。
“陳尋風”在此時恰到好處地咳了咳,將鄢語雪從那餅所帶來的精神恍惚中拽了出來。
“怎麽了小祝?”她皺起眉頭,低聲地問。
蘇清然眼皮一跳,望向那“陳尋風”。
雖然自己這次為了避嫌,已經故意在食材,做法和樣式上進行了一些改動,但總的製作步驟是一樣的,難道他生了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