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她很心疼我
不知過了多久,他醒了,疼痛重新如潮水般襲來。
睜開眼是刺目的光,他下意識眯著眼,用手遮了遮,卻發現,手根本抬不起來。
麵前的人影模糊,一隻手,替他擋住了明亮的陽光。
他慢慢地適應著光線,等到那隻手重新變得清晰,他看見了手後麵的臉。
是楊姑娘。
他想說話,卻發現喉嚨劇痛無比,好像腫得厲害,裏麵還有些凝住的血塊,讓他呼吸也有些困難。
“昨夜有人打你,什色今天早晨去大牢幫你換了牢房,後來公主醒了,向陛下做了擔保,陛下答應在國試結束之前,把你放出來,因為武試要建觀戰台,對戰的時間向後拖延了,今天是武試前一天,你渾身是傷,心腑和經脈嚴重受損,身體裏又有奇怪的東西,武功……怕是沒了,你好好靜養,明天做些簡單的活動,應該沒有太大問題。”
蘇清然看見,楊融的眼睛腫得厲害。
“你是為我哭了麽?”他輕輕道,卻發現自己的聲音,支離破碎。
楊融的眼眶又紅了,大大的眼睛裏蒙上了一層水膜,卻強忍著不流下來,她撫摸著蘇清然的肩膀。“你當年為了救我發高燒時,說話就是這樣的聲音。”
蘇清然微微笑了笑,幹裂的嘴唇勾出一個蒼白的弧度,“我雖然不記得,但是我相信。”
楊融輕輕抽了抽鼻子,從他的額頭取下毛巾,在床邊的水盆裏洗了洗,又重新覆在了他的額頭上。
“昨夜恐怕你到了那個打人的牢房之前,還受了別的苦吧。”她涼涼地道,“你體內有一股奇怪的力量,全身都是鎖鏈留下的勒痕,是不是春使狂毒。”蘇清然看著麵前的她,心想,她怎麽知道得這麽清楚。
沒有點頭的力氣,他眨了眨眼。
楊融閉上了眼,仰頭向天,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複又皺著眉,重新看著他,眼裏明顯在壓製著怒意。
“她們怎麽能這樣對你。”
她仿佛早就猜到,隻是不願相信,手已經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她拿起一個玲瓏藥盒,輕輕推了推蘇清然的袖子,將裏麵的透明藥膏塗抹到他紅紫斑駁的手臂上。看著他狼藉的手臂,她雖努力在壓製,呼吸還是越來越粗重。
她一邊在塗藥,一邊側著頭思索,眉頭皺得緊緊,突然好似想到了什麽,猛地按了一下蘇清然的手腕。
一陣劇痛傳來,他忍不住輕抽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
“怎麽了,是不是弄痛你了?”蘇清然睜開眼,看見她焦急的神情,安慰地笑笑,“沒事不疼的。”
楊融歎了一口氣,推了推蘇清然另一邊的袖子。
門外好像有誰踩了一塊石子,繼而又嘰嘰喳喳地響起幾聲低語。
蘇清然笑道,“是誰在外麵,怎麽不進來?”
剛剛還靜悄悄的門外,突然響起了一片腳步聲,萬麵小君,唐十八少,什色,左明和宋廉全都走了進來。
唐十八少快步走過來道,“你不要動,也不用打招呼,我們早就在外麵看你們好久了。”
蘇清然認真道,“感謝大家對我的照顧。”
萬麵小君沙聲道,“哥哥,都是我不好,害得你進了大牢。”
蘇清然笑道,“不要自責,昨日他們無論如何,也要讓我進牢裏的。”
萬麵小君道,“哥哥,我給你準備了些小菜和粥,你現在想吃麽?”
蘇清然道,“等上好藥,再吃吧。”
左明從懷中掏出一瓶丹藥,道,“陳大哥,這是我師父給我的靈藥,他怕我在武試中受傷,所以給了我好幾瓶,它可以幫助經脈修複,等你能動了再吃。”
蘇清然微笑著眨了眨眼,“謝謝。”
什色叉著腰,仔細地打量著蘇清然,好看的眉毛皺著道,“你這武功算是廢了,明日武試,最好找個人替你。”輕鬆的語氣,仿佛將這欺君的大事,講成明早吃什麽一樣簡單。
萬麵小君道,“哥哥,我現在是失蹤人士,武試就由我易容成你去吧,你好好養傷。”
蘇清然想了想,未等開口,萬麵小君道,“哥哥,就這麽說定了。”
宋廉笑道,“如今,生財公子的確是最適合的。”
蘇清然看了看宋廉,若有所思地笑了。
他感覺,宋廉不是敵人,也不是江上流和何風的朋友。
如果他真的是東海牧遊子派唯一的幸存者,他關心的就隻有左明了。
非敵非友,愛屋及烏,無害。
眾人看過蘇清然後,也不便多待,便知趣地離開了,隻留下在暖雲居常住的唐不念和萬麵小君,楊融也搬到了暖雲居,方便照顧蘇清然,因而也留下了。
到了傍晚,蘇清然已經可以慢慢地起身了。
他坐在床邊,吃了左明給的靈藥,仔細地調理了一下體內力量流動的路徑,輕舒了一口氣。
“生財,拿把劍過來。”
萬麵小君提著一柄劍,探頭探腦地走進來。
“哥哥,你要做什麽?”
蘇清然接過劍,卻完全把握不住那重量,“當啷。”劍脫手落在了地上。
楊融聽到聲音,快步走進來,問道,“怎麽了?”
蘇清然笑道,“沒事的,就是拿不起來劍。”
楊融想了想,走到蘇清然身邊,撿起那把劍,遞給萬麵小君。
“你現在的身體狀態,隻能拿起樹枝。”
蘇清然道,“那,我便拿根樹枝吧。”
楊融看了看蘇清然,又看了看萬麵小君,歎了口氣,拿了根細直的樹枝來。
蘇清然道了聲謝,拿著樹枝對萬麵小君道,“明日你要上場,我教你一劍終晴劍法。”
楊融聽到這番話,道,“我,我先去看看藥。”說罷便走了。
蘇清然微微笑著,舉起了手中的樹枝。
然後直直刺了出去。
身體雖不再健朗,但所幸劍意還在。
……
暖雲居客房中,水晶製的懸燈,碎了兩個。
楊融聽到聲音,腳步頓了頓,臉上,露出了一抹明麗的笑容。
蘇清然歎了口氣。
雖然劍意還在,但是畢竟要有力氣,能碎兩個懸燈,對他現在而言,已經是意外之喜了。
即便如此,剛剛那一下,也幾乎用光了他今日攢下來的全部力氣。
“你要在一劍中,包含萬千劍,每一次出劍都能達到劍花長短的劍意,千萬次劍意疊加,要相互和諧。”他對萬麵小君說道。
萬麵小君點了點頭,然後揮起了手中的劍。
她直直地伸了出去。
水晶製的懸燈絲毫不動。
一切寂靜。
萬麵小君歎了口氣。
蘇清然的眉毛卻輕輕地揚了起來。
或許……
在一炷香的沉默之後。
暖雲居正對著蘇清然的房間,目擊唐十八少和罌粟一戰的那株夾竹桃的樹冠,轟隆落下。
切口光滑無比。
萬麵小君興奮地握緊了劍,道,“哥哥,我學會了!學會了!”
蘇清然笑道,“看來,你的劍意指向,和我不同。”
聽到房間裏兄妹的歡笑,楊融的笑更深了。
翌日清晨,風和日麗,空氣清爽。
蘇清然昨夜睡得很好,醒來時,覺得身上雖然無力,疼痛卻減輕了許多。
他身上的藥是新的,很早的時候,應該有人來給他換過了。
想著那溫柔的觸感,他臉上微微一熱,她,好像很心疼自己。
正這樣想著,門開了。
楊融站在陽光裏。
她已經做好了武試的打扮,穿著一身利落的素衫,秀發用木冠高高地束起,長眉比往日更顯英氣。她端著一盆水,身上搭著幹淨的長巾。
蘇清然笑了,他很喜歡看見她,她站在那裏,比陽光還讓人愉快。
“今天你能下地走動,但最好不要離開房間,外麵的風依舊很大,而且人比較雜。一會兒我們就走了,你好好休息,宋廉中午會過來照顧你,不用擔心,那人無害。”
蘇清然點了點頭,楊融用幹淨的布巾輕輕擦拭著蘇清然的額頭,麵頰,鼻子,嘴巴,動作極其熟練。
“好好的一張臉,被人打成了這個樣子,怎麽下得去手。”她心疼地說。
蘇清然的目光追隨著她的手,悄悄地打量著她的動作。
她仿佛很習慣給我擦臉,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就做過很多次的樣子,一點都不害羞。
“脖子。”她一手拿布巾,一手托著他的下巴,他抬起頭,像個乖小孩,很是配合她的動作。
陽光從大門照進來,映在床的帳幔上,投出了兩人的影子。
蘇清然的目光,有意無意地向那影子瞟了瞟。
楊融也順著那目光看過去。
隻一眼,二人的姿勢便尷尬地定格在了那裏:長發垂下的影子,半臥在榻上,微仰著頭,對麵,一個戴著高高發冠的影子,坐得直直,托著仰頭者的下巴。
楊融的臉微微一熱,收回目光,看著蘇清然的臉,卻發現對方也已轉回目光,含笑看著自己,一時不知如何動作,手仍托著他的下巴,停住了。
蘇清然仰著頭笑道,“脖子。”
楊融當即反應過來,幹淨的布巾沾了溫水,輕柔地擦過他的咽喉,經過之處,被晨風一吹,涼爽無比,愜意無比。
蘇清然好喜歡那種感覺,輕輕拉了拉真絲製的睡袍,大半個肩膀露了出來,悄聲道,“好涼爽,這些地方也有點熱,擦擦。”
看著那比白色睡袍更潔白的皮膚,楊融卻沒露出蘇清然想象中的慌亂。
她隻是淡定地洗了布巾,輕輕按在他仍留著淤青的肩膀上,然後向前向後地推移開來。
推移的範圍逐漸擴大,他不言語,她亦不言。
晨光照在他的胸脯,晨風吹在他的後背,蘇清然愜意得很。
忽然,那塊布巾在水裏洗了洗,卻不沿著原來的軌跡繼續開疆擴土,而是回到他的臉上。
楊融無比認真地擦著蘇清然的臉,“你的臉怎麽又熱又紅,想來是擦得少了。”
繼而又擦擦他的耳朵,故作嚴肅道,“連耳朵也紅了,真是奇怪。”
把布巾放回水裏,她端起水盆,道,“早晨就先這樣,晚上你應該就可以泡水了,一會兒宋廉會把早飯給你帶來,我得走了,你好好休息。”
蘇清然點點頭道,“別傷到自己。”
楊融莞爾一笑,“你放心。”說著站起身來,向屋外走去。
看著那高高發冠的身影,蘇清然心裏產生了一個奇怪的念頭。
從未有一個人,給過他如此特別的感受,可愛,又可親,可依賴,可嗬護,又可敬重……這究竟代表著什麽?
想到這裏,楊融回過身來關門。
他看見了她那風棱石一樣發亮的眼睛,心裏一蕩,坐在那裏不動了。
直到身體漸漸變幹,他方才轉回視線,拉好睡袍,躺了回去。
躺好了,他又摸了摸自己的臉,才發現,他臉上的易容,因為治傷和清潔,早已被擦洗得一幹二淨。
蘇清然笑了笑,他不禁想起剛剛楊融給自己擦臉時說的那番低語:“好好的一張臉,被人打成了這個樣子,怎麽下得去手。”
原來她早就知道我的模樣了,真是淡定得很。
他閉上眼睛,暗暗地想:今天雲舞雖然能用我的一劍終晴掩蓋身份……但願她聽得進去,別當真讓自己受了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