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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茶香中的噩夢

  重鸞殿內,鄢語雪靜靜地摩挲著一幅畫像,許久不發一言。畫上是一位撫琴的紅衣少年,端坐在一個高台之上,因為畫麵是遠景,看不清楚麵容,但隻看那少年身後的漫天雲霞,和飛翔的百鳥,就讓觀者對那道紅色身影產生了無限憧憬和一種……奇妙的仰慕之情。


  祝仰止安靜地站在鄢語雪身邊許久,將她眼中的那道深深的思念和愛意看得一清二楚,隱隱有些黯然。他不想再這樣看下去,於是開了口。


  “陛下,剛剛我去探望過了,公主的箭傷雖然深,但是所幸沒傷到要害,休養一段就會好的。”鄢語雪點了點頭,並不回話。祝仰止歎了口氣,吩咐宮女準備洗浴的湯水後,回到鄢語雪身邊,幫她輕輕摘下頭上的珠花。雪花鏡中,祝仰止看著鄢語雪沉重的麵色,試探著問,“陛下,是不是陳公子的案子進展不如預想的情況?”


  鄢語雪沉著臉道,“如今幾乎所有的人證物證,全都指向他。若他真是,那心思未免太過可怕,若他不是,那構陷他的人,更加可怕。”祝仰止疑惑道,“怎樣可怕?難道他有不臣之心?”鄢語雪詫異地看了祝仰止一眼,收回視線道,“你猜的不錯,他有和風央城勾結的嫌疑。”


  祝仰止大驚失色道,“先生當年可是與風央城有不共戴天的矛盾,是不可能與風央城勾結的。”鄢語雪歎了口氣,道,“是啊,但如果陳尋風並不是他。”


  祝仰止道,“可我今天看見陳公子的風采,確非常人能比啊,就連我都相形見絀。”鄢語雪輕輕拍著搭在自己肩上的手,笑看著祝仰止道,“他明顯有心上人,又怎會比得上我的小祝。”


  祝仰止溫柔地笑著。


  我隻是仰止,而小祝,則永遠是那個人,可惜你的小祝,不再是現在的小祝了。


  在心中暗暗歎了口氣,祝仰止道,“如果陳公子不是先生,那麽他與風央城勾結,也不是沒有可能的。陛下需要當心啊。”鄢語雪歎道,“我何嚐不知道,隻是不知為什麽,我對他始終狠不下心來,就算他不是小祝,我也看不得他受罪。”


  祝仰止扶著她向重鸞殿後的華清池走去,“你的心,永遠都是這麽善良。”水聲悠悠,如泣如訴,漸漸,隱沒在珠簾相互擊出的叮咚聲中。


  “叮咚,叮咚……”刑部大牢裏,陳尋風的麵前,也響著類似的聲音。


  隻不過不是珠簾的碰撞,而是水落地的聲音。


  一滴一滴,水順著他的頭發流下,流到他的鼻子,下巴,落到發著冷光的鐐銬上,在鎖鏈的凹槽裏停留了片刻,又隨著他的顫抖,滴落到精鋼鑄成的地麵上,敲出斷斷續續的鼓點。


  陳尋風醒了。


  他什麽都看不見,因為眼睛被一塊黑布蒙了起來。


  他發現自己的身體被鎖鏈牢牢地固定在了一個架子上。


  聽落地的水聲,這個監牢應該是精鋼包圍,密不透風。


  麵前有淡淡的呼吸,有人,有一個少女,應該是美麗的。


  她身上的熏香很好聞,有股春天的味道。


  他想,自己若不是在這個地方遇見她,而是在春季雨後的茶園,會是一件很美好的事。


  他自嘲地笑了笑。


  “你沒必要這樣的,我也沒有力氣逃跑。”


  少女毫無表情地看著麵前的男人,冷冷地說了一句話。


  “不是怕你逃跑,是怕你疼得亂動。”


  陳尋風又笑了。


  “那你為什麽弄醒我?”


  少女搖了搖頭,道,“因為發狂,隻有清醒的人才能做到。”


  蘇清然默默地感受著麵前的少女。


  她也許會有一張純潔的麵孔,監牢的火光,隱約是桔黃色的,在這樣的火光裏,她看起來如果不是過分單純,就是過分猙獰。


  他輕輕問,“你是何風的春使?”


  少女沒有馬上回話,顯然是吃了一驚。但那隻是一瞬,她冷冷道,“果然名不虛傳,閉著眼都能猜出我的身份。如此看來,你已經清醒了。春使狂毒,不知你吃不吃得消。”


  一陣暖流從手腕處傳來,蘇清然的心忽然跳漏了半拍。


  那暖流雖然開始時細小,卻內含洶湧之勢,呼吸之間,便向他的全身經脈流去,隨著被影響的經脈增多,那暖流的衝擊也逐漸變強,從涓流變成了巨浪,一波波地衝向他的心房。


  那浪越來越高,越來越重地擊打著他的心,直欲將他的心脈擊到破裂。


  劇烈的疼痛從心底瞬間蔓延到四肢百骸,仿佛全身同時遭逢暴擊,蘇清然隻覺得心猛地一抽,忍不住吐了一大口血出來。


  血染透了前襟,看起來很狼狽。


  少女從懷中掏出一隻手帕,輕輕擦了擦他嘴邊的血水。


  他在抖動,他的筋脈在膨脹。


  很好,他快發狂了。


  蘇清然吐了血後,那種劇烈的疼痛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全身上下力量的膨脹。


  那種力量仿佛當年天血魔鍾的咆哮,震撼著他的每一寸神經,隨著力量的增強,他的筋脈近乎脹裂,而他的神智卻被無限地擠壓,折疊,越來越細微,漸漸幾不可察。


  他的心裏有一個聲音在低聲吼著,你不能發瘋,不能發瘋!

  那力量無聲,但在他的頭腦中宛如最劇烈的轟鳴,壓住了那些聲音,他想要抵製那些力量,努力地凝聚自己的神智,但那神智就好像一柄脆弱的劍,在那粘滯洶湧如潮水一般的力量麵前,寸步難行,不斷磨損,變短,破裂……


  但它沒有分崩離析。


  ……蘇清然曾經想過,如果能夠設計出足夠快的劍法,可以把千萬次不同出劍連貫在一個劍花的時間內,那麽他隻要每一次出劍都能達到劍花長短的劍意,千萬次劍意疊加,就能達到一個很恐怖的地步。


  劍意變弱,往往發生在麵對的力量過大,出劍次數太多,心神不穩的時候。但他始終認為,自己隻要每一劍都認認真真地發出足夠強,足夠和諧的劍意,發出多少次擁有如此劍意的劍,對他來講隻是速度的問題,而他發的每一劍,都像隻發一劍一般淡定。


  天底下,恐怕隻有蘇清然自己一人認為,劍意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也恐怕,隻有他一人能夠做到這一點。


  ……


  既然已經和這股力量對抗起來,不如以心為劍,將源源不斷的劍意,融入到神識中,包裹它,加固它,以神識為指引,對每一場那力量的轟擊,都認認真真地,發出足夠強,足夠和諧的劍意,用劍意與那力量相抗。


  這種念頭是自然而然產生的,蘇清然也自然而然地用了起來。


  狂,並非真正的力量,它是摧心之術。


  劍意,也非真正的刀鋒,它是一種意識的力量。


  兩者的相撞,在末界這個奇妙的時空中,棋逢對手。


  蘇清然漸漸地忘記了狂毒帶來的痛苦,一心一意地用劍意加固著神智,和那力量進行著鬥爭。


  對他而言,無論發出多少劍,劍意都不會匱乏。


  牢裏沒有響起意料之中的吼叫,沒有出現理所當然的掙紮,除了陳尋風麵前的那攤血跡之外,什麽都沒有。


  少女眉目中有些驚訝,有些怒意,但很快就恢複了平靜。


  不管他究竟是如何抵抗住狂毒爆發的,四葉蠱,三葉已成。


  隨著蘇清然額頭上的汗水越來越多,那力量漸漸弱了下去,從潮水退成了細流,慢慢流回了經脈之中,再次退去,退到了不可知的遠處,變成了一絲暖意,回到了手腕。


  等到他重新感受到手腕上鎖鏈的冰涼,聞到胸前的血味時,一切都結束了,仿佛從未發生過。但一種前所未有的無力感,留在了他的身體裏。


  他很累,閉上了眼,想歇歇。在精神過度疲勞後,他的神智重新模糊了起來。那個春使什麽時候離開的,他也不清楚。


  不知過了多久,好像有人拆下了他眼前的布。


  與此同時,有個陌生的聲音在監牢中說著什麽。


  後來,他手腳和身體上的鎖鏈也被粗暴地解開了,包括前幾日那條奇怪的鎖鏈。


  他從架子上倒了下來,直接摔在地上。


  地很硬,很疼,很冷,但他沒有力氣睜開眼,也沒有力氣去理會那些痛處。


  有人來抱他,把他隨便地放在了一副擔架上。


  然後是監牢冰涼的鐵門的吱呀聲,還有鑰匙和齒輪的摩擦聲。


  他好像離開了那間牢房。


  擔架顛簸著,抬他的人顯然很不用心,他有些惡心,舐到了喉嚨裏的血味,卻沒力氣嘔吐。


  又是監牢的門打開的聲音,這次沒有齒輪的摩擦聲,是普通的鐵鏈聲。


  有人凶狠地說了些什麽。他被人從擔架上抬起,重新向地上摔去。


  他的心下意識地抽緊,卻摔到了一堆稻草中。


  稻草的味道不是很好,但軟,比鋼板強。他閉著眼,將身子盡可能地放鬆,陷進稻草裏。


  監牢的門重新關上了,鐵鏈聲又響了一陣,就停息了。


  周圍有低微的議論聲,時不時地夾雜著些髒話。


  水重新潑到了他臉上,卻不是一盆,是一碗,有股淡淡的隔夜的蔬菜味。


  他忍受著髒腑的劇痛和胃部的抽搐,勉力睜開眼,看見幾個蓬頭垢麵的人,望著他。


  “喂,你犯了啥事兒?”


  他重新閉上了眼,不作回答。


  拳腳是沉默的回應。


  “他媽的小爺問你話你敢不答?”


  他依然不作聲。


  “算了算了,看他這病貓樣,別把他打死了。”一個聲音響起。


  拳腳停了,終於可以消停了。


  蘇清然如此想著,便沉沉睡去。


  黑夜是無邊的漫長,吞沒了他的意識,也吞沒了他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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