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暗夜·隱變
夜,更深。
月橫在中天,風已漸漸歇了。
濃鬱厚重的夜色,如一床廣闊的棉被,蓋住了日間行走的生命的眼睛,也掩住了夏蟲的聲音。
此刻的國都很靜,靜得能聽見鄰家柴房裏傳來的豬狗鼾聲。
鼾聲有催眠的功效,很多失眠的人,在各種各樣的鼾聲中,尋到一種恰合自己呼吸起伏的,便很快能進入夢鄉。
可國都西邊一間秀麗庭院的銀白色屋瓦之上,一個人的呼吸,始終是亂的。
盡管屋瓦之下,那人的呼吸聲平穩又有力,毫無性命之虞。
簡七作為蘇清然脫罪的關鍵人證,並沒有被那些人害死。
可能是因為自己寄住在他家裏,她們不方便動手。
可是,不方便,也要動手的,不是嗎?
師父除了對她格外溫柔外,對這些師姐的教導,一向便是如此。
楊融無論如何不能相信,師父會派冬使來陷害蘇清然。
將近一年的朝夕相處,她對何風,已經產生了一種特別的感情。
他給她最好的衣食,最美的住所,最詳細的教導,最貼心的嗬護。他給了父親,師父和哥哥能給的一切。甚至連情人的愛,都給了她。
隻是她不願接受後者而已。
……
她曾在他閉關時無意破了他的紫木陣,害他身負內傷,他卻毫無責罰之意,反而送了她一柄一痕秋。
他曾在冬日帶她到風央城外的沙漠上觀雪,傳授她天雪劍法,回城卻一病不起,經過診治才知道,他之所以自己不使用天雪劍法,甚至連冬使都未曾傳授,是因為身有不相容的潛疾。而他之所以傳給她,隻是因為她在元宵節提到她很喜歡這個劍法的名字。
她曾在與他戲談東海桃花島時,幻想能見到一座櫻花島,他便暗中把風央城的櫻落別苑拆掉,圍繞那棵千年櫻木拓了一大片的湖水,名之鏡心湖,絕塵島,請她去住。
他曾無數次放下城主高高在上的架子,在冬夜裏陪她暖手,談棋論酒;
他曾帶她到風央城最核心的機密之地,讓她結識能工巧匠,了解城中的製械技藝,品讀全天下的機要秘聞,教授她聞風知微的方法。
……
她曾問他為什麽對自己這麽好。
他說,“如果有一天,你想殺了我。我希望到時你能因為這場過去,給我一個機會。”
她笑著捂住他的口,啐了一聲晦氣。
他也在笑,笑容卻淡淡地苦澀。
……
師父在我出發前,除了琴譜之外,什麽都沒告訴我。師父明知我對清然的感情,卻為什麽要害他?
無風之夜,漸漸起了風,刮著楊融後背的衣裳。
風很涼,涼得像穿過了一層雪花。
楊融從屋頂上站直了身體,在銀白色的屋瓦上,投出了一條陰影。“師姐,是你。”
月光冷風間,蘭乃桑款款落在楊融麵前,仿佛一片淡藍色的羽毛飄落,沒發出一點聲音。
楊融臉上閃過一絲怒意。“師姐,這案子,是師父的旨意麽?”
蘭乃桑道,“這點小事,還不勞師父操心。”
楊融疑道,“師父為什麽把你也派來了?”
蘭乃桑道,“何止是我,你的另兩個姐姐,也來了。”
楊融驚道,“你們要做什麽?”
蘭乃桑輕撫楊融的肩,歎了口氣,語氣卻是與內容相反的漠然,“幫你把你的心上人好好地帶回城去呀。”
楊融道,“那你為什麽要陷害他?”
蘭乃桑搖頭道,“不是我要陷害他,是江上流要陷害他,我隻是順水推舟罷了。”
楊融疑道,“江上流?”
蘭乃桑點了點頭。
“你可知道,國試的魁首,會被天垂國主納為皇後?皇命難違,若蘇清然當真成了狀元,他可就做不成你的心上人嘍。”
楊融愣了愣,又覺事情不會如此簡單,問道,“隻因為這個?”
蘭乃桑道,“蘇清然不比從前,他已經忘了你,皇帝下旨,再加上他自己對皇帝也有那麽點好奇,難保他不會在國都乖乖地留下來。”又道,“皇帝可對蘇清然好得很,無論我們怎麽陷害,恐怕她都不舍得給他定罪。隻是,若他名聲壞了,她便不好納他為後。”
楊融道,“我隻要他想起我來,別的,我都不求。所以希望你們之後不要再做任何對他不好的事情。”
蘭乃桑道,“我們做的一切,都是給你的鋪墊。他想起你,還需一番周折。你隻要相信我們就好。”
楊融定了定心神,道,“你今天是來殺簡七的麽?”
蘭乃桑笑道,“簡七老兒,你不願殺,就不殺了吧。快去休息,明日比試好好表現。”
話音剛落,蘭乃桑便消失在了冷風中。
簡七,不殺?
楊融苦笑,略有些可憐地望著屋瓦之下。
她們不可能那麽簡單就放過簡七。
她突然覺得自己很孤單。
之前無論遇到什麽事情,師父都會在背後默默地支持她。
如今,連師父,好像也沒那麽可信了。
她轉頭,望向國都的邊緣。
墨黑色的城牆之外,是一片深藍色的曠野,曠野之外,是黑色的山嶺,厚重而壓抑,複雜而神秘,連綿起伏,割斷了她的視線。
楊融看著那一座座黑色的山嶺,有一刹那,感覺自己的全身力量,被那些巨型的山脈吸得一幹二淨。山脈是那樣的堅實,仿佛永遠不會倒塌,而坐在屋脊上的她,是如此單薄,一陣大風便能吹翻。
恰如她在這個末界的處境。
想到這裏,楊融握緊了拳頭,坐直了身體。一股仿佛來自腳底的力量,堅定了她的心,讓她從內而外地淡定。
孤單又如何,真正的強者,從來不是溫室裏的草,而是懸崖上的花,即使單薄,也有移山造土的力量。
不知這樣想了多久,天已漸亮,遠處的山脈之上,可以看見淡紫色的霧嵐蒸騰飄蕩。山脈不再是深黑色,而融入了一抹青色。整個天地,從深藍色,變成了清冷的靛青。
就在這時,她的視線中,依稀閃現了點點金紅色的燈火,在青色的土地上,緩緩移來,伴著火焰的溫暖,和金屬的撞擊聲。
過了一刻鍾,那燈火來到了庭院外,頗為默契地形成了一個明亮的包圍圈。
燈火中,為首的一人,輕輕叩了叩房門。
楊融從屋頂躍到庭院中,打開房門上的銅鎖。
她將門推開一條縫,從縫中看見一個帶著方帽的官員,腰間掛著一把皮鞘短刀,身上穿著一水兒的皂色衣褲,眼袋突出,目光略有些混沌迷蒙,仿佛還沒有睡醒的模樣。
他的臉色在黃色的火光和靛青色的天光交相映襯下,隱去了蒼白的顏色,顯得像個成熟的柿子,又像個徹夜未歸的醉鬼。
可他說話的聲音,卻像冰冷的鐵一般堅硬,冷靜,沒有感情。
“刑部主事方冕,清晨叨擾。”
楊融把門開得更大,口中柔聲道,“大人有什麽事情不能等到天大亮了再來嗎?”。
方冕俯身行禮。“實在抱歉,打擾了楊姑娘休息。隻是李陌上老先生一案出了些變數,需要簡七先生到衙中配合一下。案情緊張,所以特來打擾。”
楊融皺了皺眉,待要開口,一個年老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走吧,我隨你們去。”
簡七不知何時出現在了楊融身後,身上披著一件白色的披風,裝束整齊,顯然是早就醒了。他看著轉過身來的楊融,和藹一笑,向前邁了幾步道,“辛苦你了,楊姑娘,這一晚上都為我守夜。我沒事的,不用擔心。”
楊融張了張口,還想要再挽留,卻發現找不到理由。
簡七躬身笑著,拄著鶴嘴杖,在方冕的指引下,上了一座二人抬的簡轎,搖搖晃晃地沿著南雍大道,向刑部的方向去了。
同一個晚上,國都風雲的核心人物,正好好地躺在床上。
“你這雞湯做得,還很不錯嘛,辛苦你啦。”他低頭喝了一勺萬麵小君遞來的雞湯,閉著眼想了想,誇道。
萬麵小君笑道,“隻要哥哥覺得好喝,我就一點都不累。”
她半坐在椅子上,擎著湯碗,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勺又一勺雞湯,輕輕吹吹,送到蘇清然嘴邊,動作直若個賢惠的妻子。
燭光朦朧,她的動作在簾幕的淡淡陰影中,籠上了一層柔和的氣息,全然不似她平日裏頤指氣使的模樣。
唐十八少看著看著,覺得胸中有些煩悶,清了清嗓子,道,“陳尋風,現在外麵鬧得這麽厲害,你躺在這裏養傷不去管它也就罷了,為什麽還不讓我們趁此機會給你清了罪名?”
蘇清然笑道,“若江上流有意要設計我,絕不會因為這點民間傳言就動搖的。反之,若鬧得當真那麽厲害,不用我去講,自會有人物替我擔保。我若親自擊鼓鳴冤,反顯得我受不得冤枉,沒有氣量。他又沒將我關在牢裏,區區一條鎖鏈,又有什麽幹係?”
唐十八少撇撇嘴,道,“哼,區區一條用什麽都銼不開的鎖鏈。今天晚上別想讓我再幫你換衣服。”
正說著,外麵“篤篤”地傳來敲門聲。
“老板,外麵有人有事求見,他說他叫宋一星。”
萬麵小君“嗯”了一聲,道,“讓他來吧。”
蘇清然和萬麵小君對視一笑。
唐十八少摸不著頭腦。“那人是誰?”
蘇清然道,“一個有趣的朋友。”
三人到了客廳,便聽到外麵的人到了。
“陳公子,我是宋一星!”一個熟悉的又尖又細的聲音響起來。
“請進。”萬麵小君道。
門輕輕開了,一個黑色麵皮的瘦子,穿著幹淨的青色綢衫,精神無比地走了進來。剛見到萬麵小君和陳尋風,就一拜及地,行了一個大禮。
“多虧了二位公子的救助,一星才有了今天呀。”
萬麵小君笑了笑,扶起宋一星。
“今天怎麽想著來看我們?”
宋一星看了看唐十八少,又看了看蘇清然。
“怎麽不見您的兄長?這二位是……”
蘇清然笑道,“我就是陳尋風。”
宋一星道,“那日明明……”忽而眼前一亮,“噢,是了,您去了麵紗,自然是要換一種方法隱去麵貌了。”
宋一星看著唐十八少,又問道,“這位兄台……”
唐十八少笑道,“我就是唐十八少。”
宋一星微彎的腰一下子挺直了,目光裏掩不住的驚訝與崇敬。
“原來您就是唐家那位,那位……”
唐十八少笑道,“那位不肖子孫?”
宋一星點了點頭,又猛地搖了搖頭。“哪裏,哪裏……小人真是三生有幸,竟然能在今夜見到您三位。”
唐十八少笑道,“閑話不多說,今天你有什麽事?”
宋一星嚴肅道,“實是知道了昨日江上流大人對陳尋風公子的所作所為,想到前幾日夜裏見到的一幕,特來報信。”
說著便將那夜裏用望遠鏡所見的一切,用不次於當日茶館裏的生動語言,講了出來。
蘇清然聽了最後那紙條上的話,淡淡笑了。
“今日第二日,還有四天。”
唐十八少結巴道,“蘇……是你?”宋一星也疑問地看著蘇清然。
蘇清然笑道,“沒錯。何風一直想找到我。看來,他這次四使出動,已經有了萬全把握。”
唐十八少欲言又止,心裏有了一個爆炸性的念頭。再看向蘇清然和萬麵小君的眼神,和之前又全然不同了。
傳說中那蘇姓皇族……爺爺說要我找到的人,難不成真的是他。
蘇清然作揖道,“多謝宋兄告知。”
宋一星連忙回禮,“哪裏,哪裏,能幫到陳公子是我該做的,小的消息帶到了,這便告辭,公子明早還有比試,保重身體。”
說罷便退了出去,帶上了房門。
萬麵小君笑道,“這宋一星也真是識相。”
唐十八少道,“現在該怎麽辦?”
蘇清然笑道,“收拾收拾,睡覺。”
他感覺,暖雲居今夜不是很靜,有些微小的聲音。
他說不上是什麽感覺,但是這種聲音,他仿佛曾經感受過。這種聲音有著明確的韻律和節奏,來人若要暗殺,不會有如此整齊的步伐,也不會走來走去。他們會擺成一個完美的布局,然後一動不動,伺機出手。
隻有暗中守衛或者監視的人,才會不時地巡邏查看。
不論哪一種可能,都代表的不是危險,而是安全,也意味著他們最好不要有什麽節外生枝或令人誤解的動作。
所以,蘇清然安安穩穩地睡著了。
其實他也不想逃避何風的出手。與其始終防著暗處的手段,不如和他麵對麵談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