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祝仰止君
重鸞殿內,夢界的天香在鏤空的玉爐中飛舞,為天垂之國國主的寢宮提供著甜美清涼的芳香。幾株紅得像血的玫瑰,纏繞著生長在她的白玉案邊,紅白相映,鮮明而美麗。
她剛遭了繼位以來的第二次反噬,直到最近,身體才將將恢複,平日裏便在寢宮中辦公,以便靜養。如今已到晚膳時分,她手中卻尤握著一卷淺紫色的紙,眉間的精神,比前幾日的傷感模樣,明亮了不知多少。
鄢語雪身邊的侍女都知道,陛下因為首試那位天才的表現,頗為快意,眼看著她握著那試卷良久也沒有放下之意,都不舍得出言提醒,怕擾了陛下多年來難得的開心時光。
所以她們隻是偷偷地隔著簾幕望著鄢語雪,沒人敢露出過分的笑,更不用說開心地出聲談論這件事情。
因為在國主沉思的時候,是不允許別人無端接近和打擾的。
除了一個人。
內殿的珠簾相互敲擊出玲瓏的聲音,一個白色的身影在門口出現,如同一股幹淨的風,安靜地來到案前。
一隻幹淨修長的手,輕輕端起鄢語雪案上涼了的八寶茶,倒在紫玉托盤中,又捧起新的茶壺,傾注了一杯夢界龍井,在新的茶杯裏。一連串的動作無比優雅,優雅間,混合著男子的力量,和女子的溫柔。
一個清澈的聲音在安靜的大殿中響起:“陛下,黃昏了,是否用晚膳?”
鄢語雪終於將目光從試卷上移了開去,臉上毫無怒意。
萬千人中,她最喜歡的那一個,正在自己的麵前。
相似的眉,相似的眼,相似的光潔額頭,相似的紅唇皓齒。
相似的聲音,卻絕不相似的溫柔。
“若是他能如你這般溫柔該多好,小祝。”
他欠了欠身,笑容如同一杯溫水般與世無爭,“先生若能知道陛下對他的情意,想必會比我,對陛下更加溫柔的。”
他稱那人為先生,因為他的生存,多虧了那人。
若不是那人,他早就死在了刑場上。
鄢語雪端起茶杯,用茶蓋輕輕扣著杯沿,仿佛在撫摸一件極珍貴的物什,“如果他能回來該多好啊。我曾以為,那南方的劍客入了國都,就會來參加這國試,可我翻遍了試卷,也沒有發現他的名字。”
鄢語雪在他麵前,將那“朕”的稱號也略去了,足見對他的看重和親近。
他的眼神略微暗淡,仿佛在心疼鄢語雪,繼而又有了光彩,“或許,先生是取了化名,以防被人認出呢?”
鄢語雪笑道,“我也如此想。而且,我有些懷疑,那通答了三版試卷的陳尋風,會不會就是他。”說到這裏時,她的臉上滿是喜悅。
他開心地笑著,道,“先生自是最厲害的,也隻有先生,能有這般天才。”
鄢語雪將手中的淡紫色試卷緩緩展開,指著其上字跡,道,“二十年前,他也曾在我麵前作畫題字,當時的字已經很美了,二十年過去了,再也沒有見過什麽人,能夠有那樣的字跡,直到我看見了這張試卷。這上麵的字和他的比起來,的確不同,但隻是神采更加飛揚,而風骨是一樣的。我真想看看,他如今是個什麽模樣。”
他道,“我也想看看,如此驚才絕豔的先生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說著望向了殿外的天空。
傍晚的天空依然很晴朗明媚,卻掩蓋不住那種本來的暮色。
他淡淡地想,如果先生回來了,自己或許依然是明媚的,但在國主眼裏,和完美的先生比起來,也隻配作一個黃昏了吧。
想到這裏,他眼睛裏流轉的柔情更甚,也不知那眼角塗著的,是淡淡脂紅,還是淡淡傷感。
他看著那淺紫色的試卷,一種未名的恐懼蔓延上了心頭。
他問,“陛下,如果先生真的回到了皇宮,您會怎麽處置我?”
鄢語雪握住了他的手,拉他坐到自己身邊來。
“仰止,你懂得我最愛的人是誰。但你這十年來的陪伴,我不會忘記。放心,在我這裏,永遠有你的位置。”她的眼睛閃閃發亮,一如既往地深情。
她歎了一口氣道,“總歸是我逼走了他。又是我逼你來到我的身邊,你不會後悔吧。”
祝仰止道,“陛下的好,仰止不敢忘。仰止隻想好好陪伴陛下,為陛下而生而死,為陛下而哭而笑。”他輕輕地拉過鄢語雪的肩膀,讓她安穩地臥在自己的懷裏,瞬間換了語氣。“我新做的衣裳,上麵有一味香,能夠安神補腦,平心靜氣,對你的身體有好處。聽話,至少要吃點晚飯。”他輕輕地說,仿佛一個丈夫,在囑咐身體瘦弱的妻子。
他和她不可能成為夫妻,但他已經滿足,作為全末界之國,唯一能用“你”來稱呼這位至高無上帝王的人。
他輕輕地按揉著鄢語雪的肩膀,手卻有些抖。
是的,她不會忘記給我留下位置,但那恐怕,隻是閑置的位置。
而這唯一,也即將不再唯一。
憑什麽,十年的陪伴,還不如那人的一個春天。
“好,就依你。”
鄢語雪喚來侍女備了晚膳,同祝仰止一起用了。
晚膳後,鄢語雪道,“吩咐下去,喚韓羽琞右相和江上流左相前來覲見。”
祝仰止看著燭光裏鄢語雪的臉,心疼道,“不要勞累太晚,我先回房去準備,你早些回來歇息。”
鄢語雪點了點頭。
不一會兒,殿外傳來了通報聲。“江上流大人,韓羽琞大人到!”
鄢語雪朗聲道,“兩位愛卿,快請進來吧。”
隻見門外一前一後走進兩位官員,一位腦大腰圓,繡著金線的長袍撐得緊緊,一臉歡快的笑容,很是和善;一位高大挺拔,一身素白絲質長袍,一頭黑發束得極緊,綰在一個白玉冠內,兩眼神光赫赫,威武嚴肅。
鄢語雪重握著那淺紫色試卷,示意侍女搬了兩個凳子到白玉案旁,請二人坐在自己的對麵。
她一向禦下極為寬厚和善,兩人很自然地告謝後,坐了下來。
鄢語雪微微收斂了臉上的笑意,問江韓二人:“兩位愛卿可是還未見過陳尋風的試卷?”江上流道,“隻聽說此人完成了國試的三版試卷,且所答內容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神妙之極。”韓羽琞道,“究竟是何模樣,我二人也未見過。”鄢語雪笑道,“這便是了,朕今日想請兩位愛卿與我好好琢磨一下其中厲害。”說著便把那淺紫色試卷緩緩展開,鋪在二人麵前。
江上流略微驚訝地看著這淺紫色試卷,臉上露出一派驚豔之色,道,“此人的書法造詣沒想到竟如此之高,想微臣喜好書畫,常收集當世名家的書法習作,如今來看,竟數此試卷上的字跡最為飄逸靈動,美不勝收,意蘊深遠。”江上流本就擅長溜須拍馬,鄢語雪眼中喜色豈能瞧不出來,如今得觀試卷,自然大肆誇獎。
雖是拍馬屁,江上流心中也的確對這書法頗為欣賞,心道,“真是遺憾,若非罌粟大人告訴我此人就是那蘇清然,我定當上門去叨擾一番書法真跡,可惜,可惜,如此書法將成為絕筆。”
心裏雖如此想,臉上卻一派嚴謹之色,似乎在仔細品評那試卷上的內容。
不知過了多久,韓羽琞忽然倒吸一口氣,臉上露出了震驚的神色,道,“此第一版試卷,當真驚世駭俗,其中內容綿綿無窮,千變萬化,雖僅五千餘言,卻似道盡了這天地內外的一切道理,真可謂字字珠璣,逐字拆解是一番道理,連成一句是另一番道理,每一章是一番道理,全篇又是另一番道理,想來不同人之所見,應也決然不同,此文,一言千萬義也不為過。”合上試卷又道,“想必此人已悟遍人間真理,已是一耄耋老者了吧。”
鄢語雪臉上笑意更甚,道,“韓愛卿猜錯了,這陳尋風非但不老,且是一風華正茂的年輕人呢。”
韓羽琞臉上震驚更甚,“這可更加難得,簡直不可思議,微臣下場比試,可要好好地看看這年輕人的模樣。”
江上流在一旁賠笑道,“據說此人今日在考場上左右手同時答時策和冶金等卷,手速思緒之快,天下鮮有人能及。”鄢語雪點了點頭,顯然對陳尋風的表現更加滿意。
韓羽琞難掩眼中的驚訝與好奇,手指一點,點到了生界魂圖之上。
鄢語雪道,“普天之下,恐怕隻有他,能夠完成第二版試卷。就連生界都難以解決的問題,沒想到竟然真的有人能想出來。”
江上流道,“此乃陛下德性感動上天,賜下人才,來護佑我天垂之國繁榮昌盛,七界穩定平安。”鄢語雪聞言歡喜,道,“如此,更該好好嘉獎一番才是。”
“江愛卿,聽說昨日夜裏,你的住所被賊人所燒?”江上流聽鄢語雪忽的話風一轉,一時反應不來,道,“的確,不過無關小賊,怎敢勞陛下掛念。”
鄢語雪道,“小賊大賊,總歸是不太平的,這樣,你派一隊親兵,前去陳尋風的落榻之處,暗中保護,千萬不要讓他出了什麽差錯,我要他平安地參加完國試。”
江下流道,“陛下垂憐人才,實乃我末界之福哇。”滿臉喜色,心悅誠服之餘,卻想,陛下竟要求我帶親兵保護蘇清然,這可如何是好……是了,我便可名正言順地埋伏人在他身邊,一切都好下手,隻需換個名頭。連道,“不敢瞞陛下,昨夜那小賊實在是嚇了微臣一大跳,陛下派微臣安排親兵前去護佑陳尋風,雖是為了表達重視人才之心,但國試人才濟濟,此舉未免讓其餘學子生出意見,微臣認為,不若推而廣之,微臣擔負起監察之職,一任幹擾考生性命,考場秩序,國都安全的人,微臣都願親自捉拿,以保國試安寧公平。”鄢語雪歡喜道,“這是自然,江愛卿,朕即命你為國試臨時監察吏,一應幹擾國試順利進行之人之事,按律處理。”
韓羽琞依然仔細研讀著這生界魂圖,臉上的欣賞之色更甚,道,“這果然是不世出的天才,微臣能與此人生於同時,也當真是一件幸事。”鄢語雪道,“韓愛卿何必如此推崇陳尋風,他隻是拿了一次比試的首名,雖說破解生界魂圖,創建五千道理,也是兩件大德,又怎能比過韓愛卿於國家所出之力。”韓愛卿謙道,“實是不敢相提並論。”
鄢語雪道,“兩位愛卿於此答卷可有其他高見?”
江下流道,“這試卷實在曠世精彩,隻是陳尋風如何有此等驚世駭俗之才能,恐怕非天才所能解釋,其間淵源,或許更加奇妙,如果陛下能從陳尋風身上尋得天才成長的途徑,則可化一為十,想來若我天垂之國有更多如陳尋風一般的天才,豈非更大的幸事!”
韓羽琞道,“江大人所言確實不錯,隻不過這探訪一事,或需要陳公子許可,或暗訪方可知道,不可大肆宣揚,否則難保不起禍端。”他已將對蘇清然的稱呼從陳尋風變成了陳公子,可見對其推崇之深。
鄢語雪道,“韓大人愛才之心,朕很是明了,不若由韓大人仔細探查陳尋風的身世來曆,若有寶貴發現,便來告訴朕一聲。”
韓羽琞嚴肅道,“臣謹遵陛下諭旨。”
三人又探討了一陣,不知不覺已到了夜裏。
鄢語雪道,“有勞兩位愛卿,天已遲暮,回去歇息吧。”
江上流道,“聽聞那陳公子今夜還在迎鶴樓會客,真是年輕,有精力呀。”
韓羽琞道,“此事當真?”
江上流道,“難不成韓大人也要去赴宴?”韓羽琞道,“多謝告知,正有此意。”
兩人一同向鄢語雪告辭,便即走出。
“他竟在迎鶴樓麽。”安靜的空氣,擋不住這句話裏的欣喜。
“陛下可是要去見陳公子?”珠簾裏傳來了一句輕輕的問話。
鄢語雪轉過頭,向簾幕的方向微微笑了笑。
“不急,總會有機會看見他的。”
說著輕輕起身,走向了略有些陰暗的後殿。
“仰止,夜深了,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