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白玉洛神湯,失魂落魄香
一連月餘的清雨浥除了國都的塵埃,洗得破曉的天空水一般的青。
清曉的陽光不烈,初夏的風刮過暖雲居的露天回廊,依然微寒。
蘇清然穿著一身天水之青的長衫,飄然站在廊中。晨風透過袍袖的縫隙,吹在他的手臂上,暖雲居還沒有其他人醒來,天地很安靜,仿佛隻有他一個人。
蘇清然在靜靜地冥想。
他一直在懷疑自己在這個末界存在的真實性。誠然,自己在這個“世界”的“厚度”的確比原來更厚。短短的一年裏,他收獲了良師益友,也學會了如何去愛人,而原來的世界裏,隻有爺爺一個人。
或許是為了進一步驗證自己的存在,或許是不甘於止步在如今的厚度,他想要更多。
他沒理由躲在月鏡庵裏一生做一個悠閑的劍客,他也不想。
所以他才會來參加這個並不討好的國試。不隻是為了妹妹的扶搖琴,更是為了與這個新的世界建立更多的聯係,更是為了身上的責任,他需要末界的力量。
就像他原來在世界裏一樣,他想給這個末界,留下自己的印記,而這印記,越深刻越好。
隻是這印記究竟是什麽呢?
是像妹妹一直以來想要的那樣,心心念念,撥亂反正,奪回王位,恢複神明之體,解除自己的冤屈?可那是為從前的蘇清然做的事情,前世的仇恨,既然被一些相幹的人一生掛念著,早就該有個結果。
可是為真正的蘇清然呢?究竟什麽樣的印記,才屬於現世的他,也適合於那個神明的他?
晨光逐漸明朗,蘇清然揚起了麵龐,有些迷茫地望向逐漸生動起來的末界清晨。
末界之所以真實,是因為它同樣填滿了生命。
生命的印記,在於生命的認同。
生命的認同,源於愛。
蘇清然伸出手,接住了薄雲裏射下的第一縷陽光,他看著手心,笑容明亮。
“愛。”他認真地念著,仿佛識語的孩童,學到了第一個心領神會的字。
這個字,曾經離他多遠,如今乃至未來,就要多近。
想到這裏,他更加平靜。氣息和形體,都仿佛消失在了晨風中。
他願完全融入這個末界,以愛的名義。
身後的樓梯傳來了輕輕的腳步聲。蘇清然轉過身,放下頭上的麵紗,依然靜靜地站著。
如此時分,小二應該還沒醒。若是其他房客,也不該上頂樓來的。相信泡過昨夜安神湯的唐十八少還有妹妹,更醒不過來。
那此人會是誰呢?
正想著,半根拐杖從樓梯口露了出來。接著是雪白的胡須,顫顫巍巍地向上升。
是老白羊,麵無表情的老白羊。
他轉過拐角,行到廊下,看見蘇清然的一刹那,表情很是吃驚。
“陳……陳公子,起得好早呀。”老白羊白眉輕顫,下一刹便是一副眉開眼笑的慈祥模樣。
蘇清然淡淡一笑。“多虧您昨夜的安神湯,今早精神很好。”
老白羊哈下腰,連連點頭道,“多謝公子誇獎。”動作莫名有些僵硬。
蘇清然背著手,和聲問道:“白羊掌櫃有何貴幹,這麽早就起來上樓?”
老白羊緩緩抬頭,似是想看看麵紗後蘇清然的表情,無奈這麵紗雖然看起來輕薄,卻遮得嚴實。
於是謙聲回道:“年紀大了睡不安穩,昨夜聽到樓上有些雜聲,以為是欄杆出了問題,擔心客人們早起時有危險,就上來看看,沒想到您已經起來了。”
蘇清然道:“原來如此,白羊掌櫃費心了。”說罷便從回廊走來,道,“今日首試,我還需再休息片刻,先失陪了。”剛走過老白羊身邊,突地轉身,笑道,“白羊掌櫃手裏拿的是什麽好東西?聞起來蠻香的。”
老白羊驀地抬頭,眼神有些茫然,複又仿佛懂了什麽,拿出手中的一袋紫色香塊。
“這個麽?這個是家傳的秘香,驅蚊用的。最近天氣晴了,溫度也漸漸高起來,蚊蟲逐漸猖獗,我就想今早順便把香擺在回廊,一來熏香,二來除蟲,公子若喜歡,可以取一塊置於屋內,還有提神醒腦的功效。”老白羊憨實一笑,模樣頗為可愛。
蘇清然賠笑,眼睛仿佛在看那紫色香塊,其實在看老白羊的手。
這手雖然溝壑縱橫,但那指甲,卻是格外粉紅光滑,頗為年輕。
蘇清然眉頭微皺,卻柔聲道,“我雖不才,卻也略通醫術,我聽您言到夜間睡眠不穩,今晨臉色又顯蒼白,精神也不太好,恐怕心腑供血不足,不知我說得可有道理?”
老白羊聞言,連連點頭。“公子慧眼。老身自從前年開始,就落下了這毛病,時常會感到眩暈,氣色也很難維持。還好有暖雲居的營生,尚夠尋醫問藥。”
蘇清然道,“那就好,那就好。”說罷轉身便要回房。老白羊尤自擎著那紫色香塊,道:“公子可還需要這秘香?”蘇清然回頭微笑道,“不必了,您把它放在廊中,應該就足夠了,我一貫喜歡自製的熏香。”
待見到蘇清然回到房中,老白羊方才鬆了一口氣,全然沒有注意到那房門留下了一條縫。
該死,怎麽會起得這麽早。老白羊心想。
蘇清然盤膝作念,用起鍾離懷憶的讀心術,綴著房外老白羊的心思,聽到了那句罵人的話。
“果然有問題。”蘇清然淡淡微笑,看著那木桶裏的安神湯。
安神湯依然純白清澈,仿佛還是新的。
蘇清然回到床邊,重新躺了下去,合上了略有些沉重的眼。
“如此相似的把戲,罌粟用過一次,難道這女人還以為能讓我上當?”突又微笑道,“白玉洛神湯,失魂落魄香。這水色生香蠱,名字也是很美。小君說得沒錯,冬使是個自戀的女人。”蘇清然沉吟片刻,又揚起手,把一粒黃丸隔空擲到了那安神湯中。“雖說我就算親自去洗,這安神湯也不會髒到哪裏去,隻是還需做點樣子。”
黃丸在白玉般的湯水中化開,讓那湯水稍稍渾了一些,更像了幾分洗澡水的模樣。
蘇清然再不理會那安神湯,平定呼吸,複又睡去。
入睡前,他隻希望,唐十八少不要是一個奸細。
被懷疑的唐十八少,還躺在那白玉安神湯裏。
安神湯效果太好,他還沒泡完澡,就睡在了澡盆裏,一直到剛剛,打了個噴嚏。
“啊……嚏!”唐十八少被自己的噴嚏吵醒,感覺有點冷,下意識地要扯扯被子,卻揚起了一捧水到了自己的臉上,徹底醒了。
“馬上就要國試了,竟然睡在了澡盆裏!天下也隻有我有這樣的心胸!”唐十八少精神甚好,從澡盆裏爬出來,穿上了上好的灑金素衫,仔細洗漱後,綰好了順滑的長發,戴了一頂靛藍色的水晶冠。
唐十八少紅潤的麵龐,黑亮的眼瞳,白皙的脖頸,在那煌煌晶冠,皚皚長袍的襯托下,風采無限。他瞧著鏡子,愈發快活起來。“鏡子啊鏡子,你說我今天出門,會有幾個姑娘回頭看我呢?”鏡子道,“一個也沒有。”
唐十八少驚了一跳,怒問:“為什麽?”鏡子複又道,“因為,她們都會去看主人,看主人!”
唐十八少更怒,一把抓起鏡子,看著藏在鏡子後麵的五色鳥。“果然是你!”
五色鳥絲毫不懼唐十八少,搖頭晃腦道,“哼,如果主人摘下麵紗,不論男女,都會去看主人的。”
唐十八少思及蘇清然前幾日,那去了麵紗沉睡時的絕代風華,略略神傷。
是啊,生得那樣顛倒眾生,難怪他是祖訓中唯一能讓那隻天夢動情的人。
天夢尚且動情,走在街上的俗世男女,又哪能不去看他。
見他神傷,五色鳥覺得應該安慰他一下,“別難過呀,如果沒有和主人在一起,我保證,隻要你不去和尚廟,所有的姑娘家,都會偷偷看你一眼的。”唐十八少這才換上了笑容。“你竟也會說這樣的好話,真是見了鬼。”
五色鳥微怒道,“你才見了鬼,一晚上泡在毒湯裏,還不知死活地傻笑。”
唐十八少被這話又驚了一跳。“毒湯?你說,這湯有毒?”
五色鳥嗔道,“小聲些,別讓那掌櫃的知道。”唐十八少有些擔憂。“難不成那白羊……”
五色鳥點了點小腦袋。
“按公主的話推理,那老頭應該是何風的冬使,蘭乃桑。”
“蘭乃桑……是蘭花的蘭,桑葉的桑嗎?”唐十八少意態朦朧地問,“真好聽啊。”
五色鳥看不慣唐十八少那傷春悲秋的文人模樣。“她都要毒害你了,虧你還有心思想那名字好不好聽。”
唐十八少似是毫不在意,接著道,“那她可本該是位美女?”
五色鳥道,“是呐,原本是風央城內最美的女人。”
唐十八少意態更加朦朧,“那就是說,非常美。”
五色鳥冷聲道,“是啊,你可知那安神湯的名字?哼哼,白玉洛神湯。洛神一樣的女子,怎樣?她可是天下最絕情絕義的冰雪心腸。她連主人都舍得害,你還留什麽遐想?”
唐十八少接連被潑了冷水,悻悻地問了一個問題。
“那蘭乃桑,和生財公子比,誰更美?”
五色鳥沉默半晌,全然一副無言以對的模樣,然後從喙中擠出一句話。
“全末界,除了主人,無人及得上公主真容之美。”
唐十八少回複了正常。“罷了罷了。現在除了我之外,你主人和你的公主,都知道這是毒湯咯?”
五色鳥方才露出了抱歉的表情。
“請原諒我,這是我的職責。”
唐十八少氣得跳腳。“你這個吃裏扒外的小賊鳥!我養了你這麽多年,我是什麽人你難道不清楚?竟然懷疑我!”
五色鳥叫起來。“別作聲,我給你解毒。”
唐十八少這才安靜下來。五色鳥緩緩開屏,五色尾羽閃出一片炫彩,落在唐十八少的眼中,驅盡了迷幻的顏色。
唐十八少感覺精神比之前更好了幾分。
“好了。”
五色鳥飛到唐十八少耳邊,輕聲道,“今夜,迎鶴樓,商量對敵策略。”
唐十八少點了點頭,又道,“他們兩個怎麽還沒醒?我去瞧瞧看。”
五色鳥用翅膀攔住唐十八少前進的鼻子。
“主人起得太早,現在還在睡著,你且在此處吃早飯,之後一起出發。”
國都大道。
水洗過的石板剛剛幹燥,青中透著一絲絲雲絮狀的白,前方的路麵,在晨光的照射下,折射出一層水樣的光。此刻行走在道上,仿若自天空雲海而下,向一片波光粼粼的海麵行著;而海麵隨著腳步,也向更遠處退去,退到那固定不變的遠方。
“美人就是這樣,我走向你,你離開我,總是可望而不可及。”唐十八少一步一步踩著青石板,望著遠方,慨歎道。
“哦,唐兄今天感慨良多。”蘇清然今晨去了麵紗,換上了易容。他把上揚的眉毛向下扯一點,用膠水粘在臉上,又把印堂調暗一些,在顴骨上墊了一層薄薄的膠墊。就把原本的顏色,斂去了三分。如今的他,再不是那個謠傳裏的神仙劍客模樣,更像是一個久經風雨,略顯沉鬱的江湖壯漢。
唐十八少看著蘇清然的臉,頗為心痛。
“你怎麽舍得就這樣把自己的容貌藏起來,唉唉。”
蘇清然笑而不語,三人行到了首試考場外。考場外人頭攢動,有男有女,很是壯觀。
唐十八少大搖大擺地走進人群,盡情地享受著姑娘們的目光。
忽然,考場門口傳來了一陣尖叫和喧嘩。
有個考生,突然倒在了考場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