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雲裏落下的紅衣刺客
焉支山以南的國都,六月本來溫暖,最近卻很異常。
太陽剛落下山去,涼意便升了起來。雨雲掩蓋了一切星光,月光,就連原本浩瀚於長街之夜的燈火,也似受不得這無窮無盡雨點的侵伐,而早早地熄滅了。
大街一片冷冷清清,沒有人煙,聽起來卻很熱鬧。
因為雨點連續不斷地打在國都大道潔淨的石板上,敲在街邊的瓦罐上,落在小攤防水的油布上,澆在大道兩旁的溝渠中,匯到黑黢黢的落水道裏,嘩啦嘩啦的,滴滴答答的。
漫天漫地的雨水,將房舍樓閣衝洗得失了色彩。豪華的國都,隻剩下一層冰冷的暗青色,鍍在每一件隱約可見的物事上麵。
如此夜晚裏的國都大道,不是一個行走的好地方。
兩人兩馬,卻飛速地行在這青黑色的雨夜裏。
猙獰厚重的雨幕從天頂分開,恰好為他們留出了一片沒有雨點的空白。
蘇清然和萬麵小君在向暖雲居馭馬奔去。
還有三天便是國試,國都內的普通客棧,人都已經滿了。
暖雲居最為豪華,離皇宮最近,要價也極高,所以,很少有人能住得起,總還有那麽一點希望。
隻是,因為它離皇宮太近了,所以從城門要走很遠才到。
看著孤星抖動著黑夜裏依然閃著銀光的鬃毛,蘇清然皺眉道,“阿深,我們很快就到了。”陰濕的寒風鍥而不舍地翻弄著蘇清然的雨衣和笠帽,灌進他的領口和衣袖,他不以為意,伸出手輕輕摩挲著獨角獸的背,用內力給它一些溫暖。
這是唯一他在原來世界的老相識,他很是心疼。
走在一旁的萬麵小君看著哥哥的模樣,臉上有了一絲惱怒。
“這暖雲居掌櫃也不知在想些什麽,沒有提前通知,難道就不會來迎了?讓他們提前準備就……啊嚏!”
忽然一陣奇怪的風從蘇清然耳旁刮過,萬麵小君打了一個噴嚏。
輕輕的一聲噴嚏,在蘇清然的耳中,卻蓋過了無邊的風雨聲,他的心猛然一沉。
“你怎麽樣?”
“沒事,哥哥,我們快到了。”萬麵小君的聲音依然響亮,可聽在蘇清然的耳朵裏,卻有點心驚。
“血淚,停下。”蘇清然對那紅色小馬喝道,同時輕輕拉了拉阿深的鬃毛。
“你不能再走了。”蘇清然把萬麵小君扶下馬,仔細的看了看她的臉,摸了摸她的額頭,掏出一個褐色藥丸,喂她吃了,臉色卻沒有任何和緩。
“有沒有好一點?”蘇清然攬著萬麵小君騎到了孤星上,萬麵小君點了點頭。
“對不住了,阿深。血淚,我們走。”
馬蹄再起,向暖雲居急速而去。
暖雲居甚是氣派,光是在夜裏依然發著金光的匾額,就不簡單。
蘇清然無暇多觀,徑直下馬,抱著萬麵小君走了進去。
“兩間上房。”
“這位貴客,實在不巧,最後的一間上房剛被這位公子住下了。”白胡飄飄的暖雲居掌櫃指著旁邊看熱鬧的一位漂亮公子道。這掌櫃顯然沒有認出蘇清然懷裏的萬麵小君,神情雖恭謹,卻依然很淡定。這些年來,他達官貴人早見得多了,都城裏的王爺,也要給他幾分薄麵,如今又有正當理由,哪裏會怕這兩位風塵仆仆的公子哥兒的刁難。
蘇清然無心多理那腳快的公子哥,繼續問道:“實不相瞞,家弟有急病在身,我急需一間暖屋為他診治,還有沒有其他房間?”
“上房都定光了,哪裏還會有更便宜的屋子?”
那被晾在一旁的公子哥卻發了話,聲音出乎意料的好聽。“看你們雨夜趕路怪辛苦的,要不然同我與我的小鳥住一間?反正大家都是男人。”蘇清然認真地看了看這說話的小哥。
幹淨的眉眼,難得漂亮的臉,眼睛在燭火的映照下閃著亮光,別有一股疏朗的氣質。
他就那麽大方的笑著,仿佛在說,和你們住一間屋子沒什麽大不了的。
蘇清然對此人頗有好感,卻依然有些為難。
大家,不都是男人。
正在此刻,一直在蘇清然懷裏沉默的“陳生財”發了話。
“老白羊,你不會膽子大到把本君吩咐的房間也賣出去了吧。小心本君把你的胡子剪來做毛刷。”他隻是微微睜眼輕輕說話,一股獨特的威壓卻把這白胡掌櫃嚇得直哆嗦。
“哎喲哇呀,我的祖宗,小的哪敢把您吩咐的地方給別人住哇,早就打理好了,如今您可來了,您這是怎麽了?”
“少廢話老白羊,趕緊請哥哥和我上去。”萬麵小君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傲然,卻明顯地虛弱下來,縮在了蘇清然的懷裏,仿佛很冷的樣子。
那白胡掌櫃再不敢囉嗦,向旁的那漂亮公子哥點頭致意,便手忙腳亂地引了蘇清然和萬麵小君上樓。
這陡生的變故,把一旁的漂亮公子哥驚得一愣一愣的。
看著這一紅一白頗為好看的兩個背影,他默默地想著,這兩人,究竟什麽來曆?
他轉手把一個蒙著白紗的籠子提溜到麵前。“小乖乖呀,你知道他倆是誰嗎?”
透著白紗,傳來一個細小的動聽聲音。
“我又沒看見,怎麽會知道。”
漂亮小哥笑罵道:“小混蛋,怎麽說話呢?”
細小聲音道:“膽小鬼,你沒膽子帶我見他們。”
漂亮小哥玩味地笑道:“我帶你見了,你若是認不出,就需叫我‘主人’。”
細小聲音歡快叫道:“嘰嘰,啾啾。”
漂亮小哥故作嚴肅道:“今晚,一定讓你看見他們。”
暖雲居名不虛傳,所有的房間都在二樓,門窗恰好與庭裏庭外的夾竹桃樹冠相接。客人在簷廊上行走時,盛如紅雲的夾竹桃花便開在腳旁腿邊,給人一種在暖雲中穿行,居住的奇妙感受。
掌櫃老白羊,如今便領著“陳尋風”和“陳生財”經過了一片又一片盛如紅雲的夾竹桃林,來到了暖雲居最好的那兩間房,畢恭畢敬地推開了其中一間,伸手向裏讓著:“此二處是最好的了,就隻怕還入不了陳公子您的眼。”
蘇清然從小被蘇兼帶大,審美的眼光一向是極高的。就算再價值連城的裝潢和擺設,如果沒有高雅的美感,也很難獲得他的欣賞。
更何況現在他一顆心都落在萬麵小君的病情上麵。
饒是如此,當他吩咐老白羊退下,抱著萬麵小君走進這房間後,還是被驚豔到了。
蘇清然將萬麵小君扶到床上,發現床幔是淡玉,白,青三色混合,重重疊疊不知有多少層,也不知是何料子,拂到手上,竟輕柔若無物。
他來不及讚歎,忙去桌子上取壺裝藥,煮了一壺藥湯。
等到在爐邊燃火時,他才發現壺是一整隻透明的白玉雕出來的,壺蓋上更奢華地透雕著千重花紋。淡黃色的煙霧在壺蓋下繚繞,看出從上麵看就像金色的花朵在雲中次第開放。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掃遍了屋子的每一件陳設,每一件,看起來都極樸素,但每一件,都絕不普通。
就連牆上那幅描著邊關城牆的畫,蘇清然也可以看出,其中的烽火是用極精妙的熒光顏料繪製出來的。
窗欞,地板,桌椅,瓶鏡,精妙之處,不一而足。
這個看起來極樸素溫馨的簡單房間,可以說是一個完全用絕世珍寶組成的地方。
蘇清然看出這一切,隻花了三息時間。
縱使房間再美,萬麵小君中的毒卻是不能等了。
“哥哥,我是不是中毒了?”萬麵小君輕輕撥開紗幔,看著爐邊依然戴著鬥笠的蘇清然,他麵前的白紗,映著爐火反出柔和的光。
“別擔心,我不會讓你有事的。”蘇清然溫柔地說著,把壺從爐火上提下來,放在桌子上,順勢轉過身軀,擋住了壺。
過了好一會,他把藥水倒到雙層鏤空的水晶碗裏,端到萬麵小君麵前。
“現在溫度正好,乖,喝了它。”蘇清然輕輕舀起一勺藥水,遞到萬麵小君麵前。
動作之輕柔,表情之溫柔,讓萬麵小君忍不住回憶起來。
母親不在,當年的哥哥,就一直是這樣喂我吃藥的,哥哥,果然還是哥哥。
萬麵小君一走神,蘇清然的藥勺,就尷尬地停在了半空中。
“乖,在想什麽呢?”蘇清然歪著頭,明亮的眼睛裏帶著安慰的笑意。
“怕苦嗎?”蘇清然垂目看著藥湯,又抬眼望著萬麵小君,誠懇道,“不苦的,快喝吧。”
萬麵小君回過神來,看著麵前的哥哥,重重點了點頭,舔掉了蘇清然勺子裏的藥,咂了咂嘴巴。
雖然隻有微微甜,卻很香。記憶中哥哥做的藥湯,一直很好喝,偶爾就會像這次一樣,有這麽一種特別讓人喜愛的香味。
嗯,哥哥也喜歡這樣的香味,他身上就總有一種相似的味道。
隻是,萬麵小君到現在也不知道哥哥到底用的什麽香料。
現在,他身上的這種香味就很濃鬱,襯得這碗藥更加香甜。
“哥哥,這藥裏到底是什麽香料,這麽香?能不能告訴我配方,我讓藥店去批量生產,一定會賺大錢的。”
蘇清然看著萬麵小君,笑而不語。
“這是秘密。你現在要做的,就是趕快把這碗藥喝掉。”
萬麵小君失望地咧了咧嘴。
“這樣就遺憾了?你這情況,還要再喝兩天藥,一直喝到國試那一天。”
蘇清然把藥一口一口全部喂給了萬麵小君,然後捧著空碗站起身來。
“這麽多天你太累了,我去叫掌櫃的照看好阿深和血淚,你好好休息。”說罷,輕撫了撫萬麵小君的柔發,把藥碗放在桌上,向外走去。
他的鬥笠壓得有些低,臉上,帶著詭異的笑容。
他必須抓到那個下毒的人。
那個人,如果沒猜錯,應該跟到了房外。
房外,一片夾竹桃在雨中開得依然很盛,連綿堆疊成了一廳的美麗紅雲。
隻是這紅雲,不似剛剛那番厚重。
蘇清然的目光向紅雲下掃去。
雲下有雨。
天雨。
花瓣雨。
還有暗器雨。
兩人在雨中較量。
揮汗如雨。
一位是剛剛的漂亮公子哥兒,另一位,則是一個一身火紅的蒙麵人,看不出性別。
蘇清然心中微凜。
這蒙麵人的身法氣息竟隱秘到這等高度。
若不是漂亮公子前來偷窺,恐怕這人早已出手並得手。
剛剛他的判斷出現了錯誤。
房外是有人,隻是他隻感知到了那個漂亮公子的存在,卻全然沒意識到有這蒙麵人。
一邊思索,蘇清然一邊看著這人的手法和身法。
矯捷如燕,連貫如雲。
他……
漂亮公子在此時連發九枚暗鏢。
竟是蘇清然從未見過的手法。
三宗長老見識廣博乃末界少有,蘇清然博聞強記更是獨有天才,竟有這樣高明的手法他從未見過,這意味著什麽?
他仔細,仔細地看著。
突然,身形一動,化成一道白光,穿透紅雲,幹淨,利落,沒帶下一片花瓣。
直射向那紅衣人胸前的空門。
那紅衣人的動作突然僵硬。
僵硬到慌亂。
漂亮公子暗鏢再發,五顆竟有三顆射中了紅衣人。
末界除了蘇清然外,沒有人能無毒可侵,連這善於用毒的紅衣人也不例外。
毒鏢的麻醉功能再次發作,紅衣人的動作無法挽回地慢了下來。他見狀不好,一個頓步衝上天去。
漂亮公子也不追,隻是輕笑著搖了搖頭。
蘇清然也沒有去追。
因為他們不必追。
那紅衣人借著衝勁剛剛掠到桃枝上,就無力地從枝頭墜了下來。
像極了一片凋零的夾竹桃花瓣。
無力地,委頓地,落在了蘇清然的懷裏。
等著手下敗將摔個仰八叉的漂亮公子,在被紅白組合中的弟弟震驚後,又一次被哥哥驚得一愣一愣。
這,就抱住了?
下一秒,他更是驚得長大了嘴巴。
這,是在診脈?
再下一秒,他驚叫:“當心!”
紅衣人張口吐出好幾根透明的暗針。
這麽短的距離,一手抱著人,一手診著脈的鬥笠客,卻又如何去擋?
那幾根透明的暗針,眼看著要直接射在了鬥笠下的麵紗上,再射進去直取麵門!
這人好蠢!
漂亮公子正要捶胸頓足,卻發現……
這麵紗太強悍……這些暗針觸到麵紗,竟像撞在了牆上,紛紛墜落下來。
蘇清然也不管,隻是淡淡歎了一口氣。
“姑娘,何必如此自苦。”
漂亮公子從剛剛一直到聽到這句話,隻覺從頭頂到腳底仿佛被荒雷滾了十八遍,驚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