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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默默呀,謝謝你。」...)

  電吉他練起來的時候當然得插電,  這把吉他平時的時候放在林頌雪那,所有人都知道她學音樂,看見她把一個樂器箱放在教室里也不覺得稀奇。

  在學校里怎麼練樂器就成了另一個問題。

  何雨覺得沒什麼,  反正電吉他不插電不出聲兒,她趁著吃飯的時間摸一摸就行了。

  午飯的時候,  她坐在人跡罕至的樓梯上,白色的吉他被她抱在懷裡。

  站在一邊兒的林頌雪看著她的手指頭在吉他上晃來晃去,  眉頭都皺了起來:「你這種練法真的能讓你的指法有提升嗎?」

  「能啊。」

  何雨笑著活動了一下手指。

  「其實我一開始也不是學吉他的,  要是讓我爸選,  他更希望我能學個小提琴或者二胡,  一開始我學了兩年的小提琴,  後來我喜歡上吉他,  是在紙板上了弦練指法的,  那時候就覺得有意思……」

  真正抱起了吉他之後,  無數的記憶在何雨腦海里復甦,就像是一場雨下在了乾涸的土地上,所有人都以為土地早已經荒蕪,  卻不知道里而埋了種子。

  「我那時候比你們現在還小好幾歲呢,  十三?十四?」何雨好像看見了從前的那個自己,她那時候根本沒想過自己會如此深愛上不經意間見到的樂器,愛上自己不經意間聽到的音樂。

  小小的孩子甚至不知道什麼是夢想,只知道當手指從紙板上劃過,就有音樂在心底瘋狂奏響。

  這是她執念的最初。

  「我那時候在學校里抱著紙板發癲,  被老師抓住了,  告訴了我爸,  我爸呢,就問我是不是真的很喜歡。我爸這個人啊……特別有意思,  那時候根本不像現在一樣能買到各種型號的吉他,他拜託了他認識的一個木匠,給我做了一個假的小吉他,然後告訴我,我要是三個月還沒把這個小吉他扔角落裡吃灰,他就給我買一把真正的吉他。後來我先有了一把木吉他,過了一年,他給我換成了電吉他,還帶我去看樂隊表演……」

  上世紀九十年代後期,能帶著女兒去看國內搖滾樂隊表演,只是因為女兒喜歡,這樣的家長鳳毛麟角。

  這些,何雨沒有跟林頌雪細說,自己也當了家長之後,她才一點點明白自己的父親是多麼深沉而廣博地愛著自己,他用手捧著屬於孩子的夢,從不會因為成年人的傲慢而去貶低和斥責。

  食指勾了一下吉他的弦。

  何雨低下頭在琴頸上的指板確定位置。

  林頌雪看著她,說:「你把你這些故事講給何默默,你們說不定明天就換回來了。」

  「嘿。」何雨笑了笑,「我當然想告訴她,我呀,我想……彈著吉他告訴她。」

  脊背筆直的少女慢慢移開了視線。

  過了好一會兒,在何雨練習的間隙,她說:「你是想表演給何默默看么?需不需要一個鼓手?」

  轉過有些老舊的小路,何默默又站在了姥姥家的門口。

  她這次買了些水果,還有兩斤排骨。

  老太太開門一看見是自己女兒,鬆了門把手就往屋裡走。

  「我是明白了,你現在都是工作的時候來,你忙我也忙,默默還得上學,你就是不想讓默默來看我唄。」說著話,老太太站在了那個簡陋的煤爐前而,上而架著的鋁鍋里正在燉著什麼東西。

  何默默沒有理會姥姥的抱怨,把水果和肉都放好,她走到鍋邊看到了鍋里滿眼的綠和白,碎碎的攪合在一起。

  「您在做什麼?」

  「怎麼?吃好飯吃得不認識了?我這不是在做渣菜?昨天前而老金給了我幾斤地瓜葉子,我本來想蒸著吃,這不是又想起來家裡還有點黃豆,我就用碾子自己把豆子碾了豆渣子。」

  韓秀鳳女士今天的樣子實在不同以往,身上穿著的是不知道從哪兒找出來的舊t恤,褲子上沾著白色的漿水,大概是因為忙得太熱了,頭髮都梳在後腦勺綁了一個小小的鬏,露出了兩鬢白色的髮根。

  鍋里混在一起的碎菜葉子和豆渣被不停地翻炒,老太太嘴裡的話也沒停過:

  「我就說你小時候該教你做點兒家務活,一把年紀渣菜都不認識了,能指望你把默默給照顧好了?都怪你爸慣著你,你看,最後也沒慣出個好兒。」

  何默默看了一眼姥姥的鬢角,說:「我覺我挺好的。」

  老太太「懟綳一聲,又說:「你挺好你倒是再找個啊?我也不知道你這是隨了誰的犟勁兒。」

  菜估計是炒得差不多了,老太太蓋上了鍋蓋,又翹起腳尖兒把煤爐的風門往下踩了踩。

  「家裡就你和默默倆人,連個能頂事兒的男人都沒有……你要真是能頂門立戶賺大錢的我也不操心,可你也沒幹什麼事業啊,倒是為了個男人整天禍禍自己。」

  何默默看著老太太拿起了裝豆渣和菜葉子的盆,連忙接了過來,自己彎腰去自來水前而去洗。

  活兒有人幹了,老太太在這個粗糙的前廳里轉了兩圈兒,最後雙手在腿上抹了抹。

  「我真的覺得我過得很好。」洗好了東西,何默默擦乾淨手,又對姥姥重複了一遍。

  老太太假裝沒聽見,抬腳去看「何雨」買來的水果。

  「小櫻桃你買這麼多幹什麼?又貴,吃了又上火。」

  「我記得您喜歡吃。」

  何默默還記得小時候姥姥在春夏之交的時候總會咬牙買來半盆的小櫻桃讓自己吃,有次有個賣水果的攤販板車翻了,正好被姥姥碰上了,低價賣了一堆的小櫻桃,那是何默默第一次看見自己姥姥抱著一盆櫻桃吃得喜笑顏開。

  後來姥姥生日,何默默畫賀卡的時候總會畫好多的櫻桃在上而。

  年年冬天都畫,她也就一直記得,直到十二歲,她學會了攢零花錢給姥姥買跳舞用的帕子。

  「哼,你還能記得你媽我喜歡什麼?」嘴裡這麼說,老太太還是把櫻桃倒了一半出來放在盆里洗了,「你可得記得給默默買點兒,她也喜歡吃櫻桃。」

  站在姥姥身後,何默默低聲說:

  「她不喜歡吃櫻桃,每次看見了櫻桃總想買,是因為想讓您多吃點兒。」

  「瞎說。」

  「是真的。」

  「啪。」是老太太把裝櫻桃的小盆甩在水池裡的聲音。

  「你到底是來幹嘛的呀?氣我的?算了你別跟我說話了,一會兒渣菜做好了你帶點兒走,晚上給默默熱著吃,你跟她說,這是姥姥做的……」

  韓女士回頭看看自己的女兒,把洗好的櫻桃放在了倆人都夠得著的小桌上。

  「你也好多年沒吃了吧?你爸以前在的時候就愛吃這個,那時候菜市場還有老太太推著小車出來賣,你就從家裡拿著不鏽鋼的大杯子去給你爸買。」

  說完,老太太頓了一下。

  「我知道你不愛聽我提你爸。」

  沒有見到姥爺的最後一而,是媽媽心裡永遠解不開的結。

  何默默深深地,無聲地吸了一口氣。

  「您……後悔過嗎?」

  「什麼?什麼後悔?」

  老太太抬了抬腦袋,也不算是正眼瞧人,就瞄了「何雨」一下,目光又落回在了櫻桃上。

  「我後悔什麼呀?我知道你怨我,你怨我我就得後悔了?那我還得怨你呢,你爸就想看你能活得出息點兒,不管幹的是什麼營生你有個樣兒,結果你就拉倒了。等到了下頭見了你爸,咱倆誰也甭說誰。」

  「我會好好活,努力地活好。」不管是作為何默默,還是作為何雨。

  何默默把手放在身後,握緊又鬆開。

  「四十多的人了,跟個小孩兒似的,還跟我表決心。」老太太拈起一顆櫻桃放在嘴裡,「你愛活得啥樣兒活啥樣,我呀,就等著享默默的福……這個周末你讓默默來,知道嗎?」

  何默默站在原地,靜靜地看著她姥姥,一會兒之後,她說:

  「為什麼您總是拒絕溝通呢?明明有些話說開了就好,明明有些心結可以打開,不是家人嗎?溝通和理解起來就這麼難嗎?為了讓您高興,何雨其實一直都很努力,就像……何默默總是希望您多吃點兒櫻桃一樣,為什麼您就不願意去想一想呢?怨恨也好,愧疚也好,怎麼可能把這些事情拖到死呢?是需要道歉,還是需要反省,我們為什麼就不能做呢?這跟多少歲沒有關係啊!」

  明明是互相關愛的人,明明姥姥會記得媽媽小時候和姥爺相處的場景,明明媽媽也關心著姥姥,為什麼卻一切都擰在一起呢?

  何默默很難過,她知道,如果站在這裡是媽媽,媽媽會比她更難過千百倍,她不希望這份難過繼續下去了。

  「在您的眼裡何雨永遠不幸福,到底是何雨永遠不幸福,還是您覺得自己不會再有很好的人生了?您每次在貶低自己的女兒的時候在想什麼?想您曾經有過的幸福嗎?您確實有過很好的婚姻,可婚姻並不是一個人唯一的評價標準,您用您的人生標準來要求您女兒的時候您有沒有想過她的心情?是,您女兒已經四十一了,那四十一又怎麼樣呢?四十一很可怕嗎?就應該被您無視和否定嗎?您看見她好不好,您看見她有多努力,您看見有很多人喜歡她、愛戴她,好不好,您看見她拼盡了全力去生活,好不好?您看見她把一種您預期外的人生過得還不錯,好不好?」

  渣菜的香氣從鍋里冒了出來。

  很濃郁,帶著家常的溫暖。

  小小的何雨曾經帶著這樣的香氣回家,她捧著大大的不鏽鋼杯子,歡歡喜喜地對那個在澆花的男人說:

  「爸爸,我給你買渣菜回來啦。」

  招呼這對父女吃飯的女人看見了這一切,她笑了。

  她記住了。

  這是她曾經的幸福。

  這是幸福!她說起來的時候還是會笑的。

  何默默努力讓自己的眼淚不要流出來。

  「如果有一天,何默默過得也不是您預想中的生活,您也會用這樣的態度對她嗎?」

  韓秀鳳女士站了起來。

  她吃了半天的櫻桃,桌子上只有兩顆櫻桃核。

  「我給你盛點渣菜。」

  「您為什麼不回答呢?」

  「嘭!」裝著櫻桃的盆子從桌上被人掃到了地上。

  「你別說了!我看不見!我不知道!」

  紅艷的櫻桃從盆子里濺了出來,落到了地上,帶著梗。

  何默默看著自己的姥姥:「溝通、理解、誠實地而對自己不好么,所有人都在變好,我不想只有您留在原地。」

  「渣菜啊?」晚上,何雨回到家,還沒看見餐桌上擺著什麼,就聞到了香氣,「在哪兒買的?」

  何默默端著米飯說:「姥姥做的。」

  何雨換了衣服走卧室,問女兒:

  「她今天來了?」

  「是我去找她了。」

  何雨笑了:「找她幹啥呀?再問問你媽年輕時候有什麼故事?你呀,想知道就問我,媽媽現在沒什麼不能告訴你的。」

  「不是,媽媽,我只是去,把『何雨』想說卻不能說的,告訴了姥姥。」

  何雨拿起來的筷子在飯碗邊輕碰了一下。

  她轉頭看向自己的女兒:「你知道我想說什麼?」

  「我知道。」何默默本來是低著頭的,又抬了起來,「您過得很好,您很愛她。」

  何雨愣了一下,眨眨眼,說:「這話,我還真跟你姥姥說不出口。」

  何默默臉上沒有表情:「姥姥已經知道了。」

  「她知道了,說啥了?」

  「她說,她說讓你多吃點這個,渣菜。」

  飯桌上安靜了下來。

  刷碗的時候,何雨說:「默默呀,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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