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媽媽,你真的覺得我是個...)
晚上走到小區門口, 何雨又看見了等在那兒的女兒。
何默默穿了一件灰色的襯衣加長褲,手裡還拿著一本書,在媽媽回來之前, 她就站在小區的燈下看書。
美麗的女人站姿筆直,加上身上遮掩不住的書卷氣, 路過的少年都忍不住轉頭來看。
何雨眨眨眼,只覺得自己的女兒怎麼都好。
黑夜裡的燈光映得一切都有些模糊, 何雨彷彿看見了自己女兒長大的樣子。
那時候的女兒會是什麼樣子呢?
她依然熱愛她所熱愛的, 她永遠站在光下, 她也在發光……
當然, 這一切的前提, 是她的女兒要從十六歲開始長大。
「站在這兒看書小心蚊子咬你。」
何默默看書看得入神, 都忘了時間, 聽見有人在自己耳邊說話, 她抬起頭,看見了笑容燦爛的自己,不, 是笑容燦爛的媽媽。
「嘿嘿。」何雨笑著環住了女兒的肩膀, 「你天天出來等我,這是想我了吧?」
「嗯。」何默默下意識的在懷抱里蹭了一下,輕輕抱了抱媽媽的腰,她並不是很習慣這樣情緒飽滿的親密接觸,但是她也很享受。
回家的路上, 她說:「媽, 你以前也在這兒等我來著。」
「有么?哎呀, 我不是應該在家裡包餛飩包餃子看電視嗎?」說話的時候,何雨牽住了女兒的手。
何默默說:「我剛上高中的時候, 你也在小區門口等我,門口的保安伯伯也記得。」
聽女兒這麼說,何雨想起來了,那時候默默剛上高中,她不放心自己的女兒每天半夜回來,就會掐著時間去門口等她,從九月等到了十一月,後來看放學路上的人足夠多,女兒也一直是很穩當地回來,她才聽了女兒的勸沒有頂著晚秋夜裡的冷風再等下去。
「其實呀,媽媽也不光是等你。」何雨笑著說,「我只要一站在小區門口,咱們小區里進進出出的人就問我說:『何雨,你是不是在等你家何默默啊!』,我說:「對呀,我等我家默默放學啊。」,然後別人就開始說:『你們家默默太厲害了,是全校第一考進了市一中吧?』……」
說著說著,她咂了咂嘴,彷彿是回味了一下當時的感覺。
「你看,媽媽是不是很虛榮啊?」
她女兒笑了。
她女兒笑完了,問她:「媽媽,你真的覺得我是個好女兒嗎?我明明除了學習成績之外什麼都沒有,還那麼不體諒你,你為我付出了那麼多,我卻總是看不見,甚至……」
「默默呀,如果你什麼都能做的面面俱到,還要媽媽幹什麼呢?」走到了自家的單元門口,何雨抬起另一隻手,也蓋在了自己掌心裡的那隻手上。
「你想象中那種沒缺點的孩子,那都是吃了大苦,苦到了骨頭裡的。媽媽小時候的脾氣不比你還差了一千倍八百倍?別人怎麼罵我呢?說我是被慣壞了。你看,默默,人們都知道,缺點是被偏愛出來的,媽媽有時候會覺得你的缺點太少了,因為媽媽做的不夠多,要是我能做的再多一點,你會不會就能再嬌氣一點,再任性一點,再脆弱一點……」
女兒的心裡缺乏安全感,所以才活得小心翼翼,何雨明白這一點之後只有懊恨,就像她曾經對林頌雪說的那樣,她沒有保護過自己的女兒,才讓默默小小年紀就學會了直面撲向她的風暴,不向任何人求助。
何默默低下頭,看著媽媽緊握的手。
何雨在短暫的停頓之後又說:「但是,媽媽又很高興,很驕傲,我的女兒才十六歲,她看得清自己的前路,她肯堅持,她肯努力,她雖然好像不喜歡跟人打交道,但是很多很多人都會因為她的認真和努力而喜歡她,她也有一顆足夠正直、善良和溫柔的心。我沒辦法用她是一個怎樣的女兒來評價你,我很高心,默默,你雖然才十六歲,你已經成為了一個很好的人,作為女兒,作為朋友,作為同學,甚至作為網友作為同事……作為一個生活在這個社會上的人,你都很好。所以,你一定要沿著自己的路走下去,十六歲,十七歲,十八歲……一直走,越走越好。」
小區里昏暗的燈遮蔽著何默默的眉目。
她沒辦法形容自己的感覺,是歡喜還是苦澀,在這個瞬間,她甚至懷疑媽媽其實知道了她是怎麼想的,可媽媽沒有再說什麼。
她們走進了單元樓道里。
燈亮了起來。
外面起了一縷風。
答應了從哥哥那給「何默默」借吉他,譚啟葳小姑娘在第二天下了早自習就來找何雨,說吉他已經借好了。
「我哥說上午課間操的時候給我送來,正好今天下雨,你和我一起去拿吧。」
是的,窗外在下雨,不是很大的雨,卻讓人覺得兩三個小時是肯定停不下來的。
何雨向譚啟葳道了謝,還拿出了一包酸奶給她。
小女孩兒接過酸奶的時候有些害羞。
何雨突然有點兒害怕,怕這小姑娘想不開,把這酸奶也裱起來,於是她拿起吸管直接扎進了酸奶里。
「你趕緊喝了吧。」
盯著習慣,譚啟葳的臉紅成了一個小番茄。
「何、何默默,你怎麼對我這麼熱情啊?我告訴你,我已經選好科了,期末考試我總分一定超過你。」
何雨看著小姑娘幾乎是雙手捧著那包酸奶落荒而逃,抬手捂住了眼睛。
完了,她大意了,那根吸管真要被裱起來了。
課間操的時候雨果然沒有停,數學老師非常高興地拖了五分鐘的課,何雨拿著傘走出教室,等著她的人除了譚啟葳還有林頌雪。
譚啟葳也拿了一把傘。
於是走出教學樓的時候林頌雪站在了何雨的傘下面。
「你早上上學沒帶傘嗎?」何雨問林頌雪。
林頌雪小聲說:「帶了。」
「那你怎麼不拿傘啊?」
女孩兒的回答是哼了一聲。
青春期女孩兒的心思就像是糖罐子,摸一顆出來你都不懂它為什麼又甜又花哨。
譚啟葳自己撐著傘,走在了何默默的旁邊,她說:「何默默,你晚上回家都學到幾點啊?」
何雨還沒開口,林頌雪就搶著說:「譚啟葳,你是不是熬夜熬到很晚啊?有黑眼圈呢。」
小姑娘立刻停下來揉了揉眼睛。
何雨想笑。
走到學校門口,何雨跟學校保安說了一下情況,在保安的目光監視下走出了校門。
校門口停了一輛黑色的越野車,車門打開,一個男人戴著一頂帽子下來了。
「是你跟我借吉他是吧?」
男人長得白皙斯文,年紀看著有三十五歲往上,不說他是譚啟葳的哥哥,別人還會以為是她爸爸。
何雨本以為會看見一個二十多歲的搖滾小哥,沒想到看見的一個跟自己年紀差不多的「搖滾大哥」。
「是我要借吉他,謝謝您還幫我送來。」
聽見女孩兒說的話,男人笑了笑,打開了自己車的後備箱,說:「麻煩倒是不麻煩,你們這些小孩兒里有人喜歡玩兒這些我還挺高興的,對了,小姑娘你叫什麼呀?」
譚啟葳在一邊說:「哥,她叫何默默,我跟你說過的,她一直是我們全校第一。」
「何默默?」
因為這個名字,男人往外拿琴箱的手停住了。
他轉過身,仔細端詳這個站在透明傘下面的女孩兒。
「你姓何?人可何?」
「是。」
「挺好。」男人又笑了,這次他笑得比之前還要真切一點兒,「姓何的人都有音樂天賦,你要想玩音樂就好好玩兒,我給你一句忠告,不管是發生了什麼,你得記得,你喜歡這個東西,無論你是喜怒哀樂,它永遠都會陪著你。別輕易扔了。」
何雨覺得男人後半截話字字句句都彷彿敲在了自己的心上。
她微微低下頭,笑了一下,才說「我也是從前扔了一段時間,這是重新撿起來,您說的對,我……不應該這麼做的。」
男人轉身繼續拿琴箱,他很細心,拿起了一個防雨布做的袋子,把琴箱往裡裝,一邊裝一邊說:「看你年紀不大,玩音樂還玩兒得起起落落呢,是小時候跟你爸學的嗎?」
何雨想幫忙,被對方制止了,撐著傘回答說:「不是……是,是我媽。」
「你媽玩兒搖滾?咱們這兒玩兒搖滾的女的還真不多,她叫什麼呀?」
「何雨。」
男人的手停了下來。
「你媽是何雨?下雨的雨?」他看著「何默默」。
何雨點頭。
「嘭!」男人抬手把後備箱關上了。
「我給你換把吉他,正好我帶了另一把。」
何雨眨眨眼,看著男人在雨里又打開了汽車的後座車門。
「你媽既然是何雨,你就更得好好學這些,我這把是我04年照著別人的一把吉他配的,拾音器,電位器都是絕版的好東西,不過我後來轉玩兒貝斯,本來今天是要帶這把吉他去給朋友看的,巧了,就先給你用吧。」
他打開琴箱,讓何雨看見了裡面那把純白色的吉他。
雖然十幾年不碰,何雨的眼界還是好的,一眼就看出來這把吉他是好東西。
太好了,甚至可以說不比「紅雨」差什麼。
「這、這把吉他一看就很貴,而且您也很喜歡,我就用一把普通的就可以了。」
男人大手一揮,利落地開始打包這把吉他:「不用,你就用這把吉他,我等著有一天你告訴你媽,你是用譚啟鳴的吉他練出來的。」
何雨:「……」她要是現在還沒發現這人跟「何雨」較著勁,她就是真傻了。
「您……認識我媽媽?」
男人把吉他箱裝進了防雨袋,聽見這個問題,他笑了。
「你媽,我不認識,你要說當年抱著吉他唱歌的何雨,我確實認識。」
雨小了。
男人拍拍身上的雨水,他對著「何雨的女兒」笑著說:「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也很迷茫,我喜歡的東西我爸媽都不支持,直到我考上大學之後的那個暑假,我看見你媽的表演,我才決心把我喜歡的東西再撿起來,音樂啊,就是這種東西,你放下它的時候心都變成了木頭,但是,只要你再碰見一個燃燒的心,很容易就被點燃了。來,會背吉他嗎?」
何雨沒說話,她從男人的手裡接過吉他,背在了背上。
林頌雪從她的手裡接過了吉他。
「謝謝你。」何雨對這個男人說。
她對這個人毫無印象,可這人看過年輕時候何雨的表演,被激勵過,被感動過。
心都成了木頭,卻遇到一把火就能點燃。
背上吉他,何雨摸了一下自己的胸口。
她覺得那裡是熱的。
「謝謝你。」她再次道謝。
「別跟我客氣,真想謝我,從你媽那把她的歌都學過來,有空唱給我聽。」
何雨的嘴唇在抖,她咬了一下,笑著說:
「好的,我努力。」
沒打傘的男人站在雨里,看著三個女孩兒回到學校。
「何雨啊,你心裡沒那把柴了,你女兒卻有,這也是『不死』吧。」
坐回車上,他唱著歌調轉了車頭。
聽著雨聲落在傘上,背著借來的吉他,何雨總覺得自己聽見了歌聲,那歌聲很張狂,又……很沉重,很輕快,又很帶著一股記憶里並存的鋒銳與柔軟。
「天地寬廣,
歡喜送葬,
……
你在夢裡,
我在水裡,
相擁天亮的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