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傅之曜抓起她的右手, 摁在自己凹凸不平的胸膛上,他赤著眸子死死盯著沈琉璃白皙光滑的臉,咬牙切齒的聲音,似從牙齒縫裏擠出:


  “沈琉璃!”


  他恨聲地直呼其名, 而非溫和恭謹地稱她大小姐。


  他帶著她的手, 在自己坑窪的皮膚上遊/走, 一字字, 磨牙允血般吐道:“你數數, 我身上無數道傷,有多少是拜你所賜?又有多少屈辱, 是出自你的手筆?”


  蔥根般的玉指輕輕蜷縮了一下,柔軟手心觸摸到的是如老樹皮般烙手的痂痕,鮮少有完好的皮膚, 隨著手的移動,每觸到一處傷疤, 沈琉璃的心便跟著一顫。


  每一道都是他日後報複她的根源。


  白嫩細滑的小手,男人駭人可怖的皮膚,形成了強烈的視覺刺激。


  沈琉璃縮了縮手,卻被傅之曜抓得更緊。


  少女的手白得晃眼, 觸之光滑無痕,唯有虎口處殘有微小的薄繭, 這可能是她全身上下唯一的瑕疵。


  清輝月色下, 一個赤身裸/體的男人騎/坐在一個少女身上,

  落在旁人眼中, 大致是與曖/昧風月之事聯係在一起, 世風日下, 傷風敗俗之類的吧。


  可沈琉璃並沒有羞憤欲死的感覺, 也並沒有被傅之曜故意羞辱的惱怒,有的隻是震撼,無與倫比的震驚。


  雖然,夢中她見過他的身體,也感受過這具遍布傷痕的身體帶給她的折/辱和撻伐,可對於現實中的自己而言,總有一種霧裏看花鏡花水月像是旁觀他人人生的錯覺。


  遠沒有設身處地帶給她的震/動更甚。


  對於如今的傅之曜來說,她是劊子手,是施虐者,是他痛苦的深淵,如此近距離地看到自己的傑作,她竟莫名地生出一抹愧疚,感覺自己真是個十惡不赦本該萬劫不複的人,她知道自己不是好人,可也從未真正覺得自己就是壞人,對她而言,殺人不眨眼、滿手沾滿血腥方能稱之為壞人,而她除了打罵人,雙手也沾過鮮血,可卻從未親手沾染過人命。


  然而,麵對傅之曜絕世無雙的臉,與糟粕一樣無從下手的身軀,沈琉璃忽然覺得自己真是個壞人,壞透了。


  這個男人本該是風光霽月,關山雪般驚才絕豔的美男子,羨煞世間人的眼,撫琴弄詩,就如那日牢房讀書的清雅,令人高山仰止,又或者出仕為將,指點江山,揮斥方遒,盡顯男兒的盛世風流。


  不該是現在跌落泥潭任人踐踏,也不該是未來那個殺人如麻的瘋子暴君。


  仇恨的種子已經深埋,沈琉璃能做的就是在保全自己的情況下,盡量讓仇恨埋的淺一點,再淺一點。


  她的小手被他的大掌包裹著,移至心口處,那抹鮮紅刺青上。


  鮮豔欲滴的‘璃’字竟是這具可怖身體上唯一的顏色,極亮極紅,如衝破黑暗的那束唯一的光亮。


  “嗯?”傅之曜褪去溫和的眸眼,此刻猶如世間最鋒利的箭刃直直射向她,薄唇翕動,“沈琉璃,你可數清楚了?”


  分明是一雙陰鷲無情的厲眸,帶著冰雪,可沈琉璃卻敏銳地察覺到隱藏在眸底的傷痛和悲情。


  沈琉璃怔了怔,移開眼望向皎潔的彎月,硬起心腸道:“傅之曜,你少賴我,你在冷宮生活了將近十年,來我侯府不過大半載,有多少陳年舊傷是在冷宮留下的,別想算在我頭上,我不認,不認!”


  話音剛落,沈琉璃的身子陡然變得僵硬。


  隻見傅之曜俯下身,驟然覆蓋在她身上,雙手緊緊地抱著她,像是她養的白貓兒一樣將腦袋蹭在她頸間。


  嚴絲合縫的距離,生出了幾分旖旎。


  過分了啊。


  沈琉璃氣得漲紅了臉,一把抓住男人的胳膊就要將他掀翻,驀地感到頸間一片濕糯,似有什麽晶瑩的東西滴在肌膚上,冰冰涼涼的,沈琉璃瞳孔驟縮,得出一個難以置信的事實。


  他在哭?

  未來的大魔王、大暴君竟會哭?

  極度壓抑的猶如小獸的嗚咽聲,在寂靜的夜晚異常清晰,嗚咽低泣就在耳邊,聲聲入耳,直叩靈魂最深處。


  不論是夢境,亦或是現實,這都是沈琉璃第一次聽到傅之曜哭,不管他遭遇何種打擊,被人欺辱的奄奄一息,他都可以搖搖欲墜地站起來,哪怕夢境中被她在臉上施墨刑刺奴,哪怕後來被人剁掉一根手指,他亦是沒有掉過一滴眼淚。


  可他現在卻在哭,真的哭?

  沈琉璃的手寸寸縮緊,指甲深深地掐入傅之曜的胳膊,卻頓了頓,沒有推開他。


  傅之曜抱著她的手亦是攏緊了幾分,他的薄唇貼在她耳邊,用低不可聞的聲音,低低道:

  “沈琉璃,你這個黑心黑肝的壞女人,難道真的沒有心麽?人非草木,可你的心卻如頑石,如頑石……”


  沈琉璃眼裏掠過一絲驚慌之色,她不知自己為何會慌,直覺告訴她不能離傅之曜如此之近,這距離太過危險,她倒是不擔心他做出那種事,因為現在的他根本沒本事做,可就是害怕,害怕這樣繼續下去自己會沉入深淵,永世沉淪而不得解。


  她抬腿便要踢開傅之曜,結果人家比他更快,先她一步,張嘴狠狠地咬在了她的耳垂上。


  沈琉璃吃痛之下,沒有控製力道,一腳就將傅之曜踹飛了。


  傅之曜狠狠地撞在柴堆上,而後又摔在了地上。


  沈琉璃撿起掉落在地上的白衣,揚手扔到傅之曜身上,這才伸手摸了摸刺痛無比的左耳,被咬破了皮,幸好沒被咬殘,她冷冷地看著掌心刺目的鮮紅,氣得身子直發抖。


  狗男人真是屬狗的,下嘴挺重的?


  “你敢咬我,信不信本小姐現在就要了你的命?”沈琉璃順手抽了一根木柴,當做鞭子就要往傅之曜身上招呼。


  “今日……是我生辰?”傅之曜吐出一口血,艱難地支撐起身子看向沈琉璃,眼底的赤紅褪去,變得黯淡無光。


  他的唇角依稀掛著一抹苦笑,當真是又慘又可憐。


  生辰就敢咬她耳朵?


  沈琉璃捂著左耳,神色幾經變幻,恨恨地丟了木柴,轉身就跑了。


  一時心血來潮過來看他,果然錯錯錯。


  看著那抹倩影逃也似地跑遠,傅之曜邪佞地笑了,抬手拭了拭唇角的血跡,而後麵無表情地將沾滿鮮血的食指放進嘴裏,吮/吸了一口,濃鬱的血腥味鑽入口腔,有他的,也有她的。


  他穿好衣服,仰頭看了半晌的彎月,便蹣跚著腳步,回了柴房。


  找出火折子,點燃燈芯,屋裏頓時亮堂了起來。


  傅之曜坐在木桌邊,摸索出一張紙條,將其置於火光上,映照出五個字跡:

  賣慘、博同情?


  沈琉璃會有同情心嗎?他不知道!


  他隻知道在一個女人手下被動了這麽久,他也想掌控一回主動權。


  所以,他翻身了。


  沒想到翻身在上的滋味還不賴。


  他眸眼沉沉地盯著自己的雙手,方才那般溫若暖玉的觸感仍在,香香的,軟軟的,女人都這麽軟香的嗎?就連耳垂上的細骨都是軟的?


  雖被踹了一腳,但他咬了她一口,值!

  當晚,傅之曜難得好眠。


  沒有噩夢,沒有恥辱,沒有謾罵,沒有拋棄,什麽都沒有,有的隻是安寧,還有一片藍天白雲,湛藍的天空,純白的雲彩,原來這就是他的好夢。


  當然,沈琉璃睡得便不怎麽好了。


  第二天一早,沈琉璃頂著嚴重的黑眼圈坐在梳妝鏡前,看著白玉小巧的耳垂上,那抹深深的血痕牙齒印,殺了傅之曜的心都有了。


  這個瘋子昨晚倒底是在幹什麽?

  難道真是異國他鄉,無人問津的生辰,才會觸景傷悲導致他情緒徹底崩塌,在她麵前暴露出從未有過的軟弱?

  未來暴君的前半生的確可憐,但他的後半生一點都不可憐……反而可恨。


  她抬手撫了撫受傷的耳垂,氣笑了:“狗,真狗,怎麽就這麽喜歡咬人耳朵?”


  夢中被傅之曜虐的時候,他也極喜歡咬她的耳朵,每每新傷未好,又會添新的齒痕,兩耳之上布滿了牙齒印,她恥於見人,會放下長發將雙耳上的傷遮掩,可他卻總喜歡撥開她的發,將這些印記露出來,每到這時,他就會心情大好,甚至會讓她少遭些罪。


  有時,他也會盯著她白璧無瑕的臉發呆,手會無意識地摸上他自己的臉,她知道他其實想毀了她的容貌,把她加諸於他的恥辱和慘痛,悉數還給她。


  他甚至拿了匕首在她臉上比劃,不知為何,最終卻是放棄了。


  她問他為何?

  他的原話是:“對著一個容貌醜陋的女人,倒胃口!”


  沈琉璃煩躁莫名,忽然抓起妝台的香粉盒,惱怒地砸在鏡麵上,白色粉末模糊了鏡中少女的麵頰,也看不見少女耳上的齒痕,方覺憋悶的胸口稍微好受了些。


  但也不過幼稚的掩耳盜鈴之舉。


  沈琉璃生了會兒悶氣,便揚聲將綠竹喚進屋,吩咐道:“你暫且放下手頭的活計,這些天專門盯著傅之曜,匯報他每日的行蹤,算了,他頂多隻能在柴房內外活動,沒什麽好匯報的。”


  揮手又讓綠竹出去,可小丫鬟才踏出房門,就又被她喚了回來。


  “還是盯著吧,將他的生活起居事無巨細地匯報給我,諸如每天做了什麽,幹了什麽,吃了什麽,說了什麽……,反正事關他的一切,本小姐都要知曉。”再是心煩意亂,也不能徹底撒手。


  “是,小姐。”


  沈琉璃揉了揉眉心:“三五天匯報一次即可。”


  “好的,奴婢這就去。”


  綠竹晃著頭上的雙環發髻,快步出了門,妥帖起見,又在門外站了片刻,見沈琉璃真沒補充交代的,便找了小本本和筆去盯梢了。


  五天後。


  綠竹抱著小本本,愁眉苦臉地跨進花溪院,對比桌上擺滿各種涎口水的美味佳肴,覺得小姐質子夫君實慘,太慘了。


  綠琦坐在桌邊,正在給沈琉璃布菜,扭頭見綠竹對著菜肴露出苦大仇深的表情,眉頭頓時一皺。


  “綠竹?”


  綠竹猛然間回神,走到沈琉璃麵前,畢恭畢敬道:“小姐,奴婢過來匯報質子殿下的起居生活,小姐是要現在聽,還是用完膳再聽?”


  沈琉璃喝了一小勺赤棗烏雞湯,抬眸看見綠竹手中的小本本:“放這兒,我自己看。”


  綠竹遲疑了一下,小聲道:“小姐,要不還是奴婢念給你聽。”


  “放著,本小姐又不是不認字。”


  綠竹猶豫了一會兒,便將小本本放在桌上:“如果小姐有不清楚的地方,可以問奴婢。”


  沈琉璃不以為然:“笑話,本小姐豈會需要你一個小丫頭解惑?”


  說著,便擱下湯勺,翻開小本本,頓時傻眼了。


  什麽圈圈,點點,叉叉,這都是些什麽鬼畫符啊,怎麽比她寫的字還難認?


  沈琉璃鎮定自若地端起湯碗,裝腔作勢道:“咳咳,本小姐感覺腹中饑餓難忍,你在旁給我念著,我一邊喝湯,一邊聽,兩不誤!”


  綠竹笑著點點頭,拿起小本本念道:“第一日,質子殿下劈了六捆柴,挑了八缸水……”


  等等,他怎麽在劈柴挑水?

  沈琉璃覺得頭有些暈。


  沒等沈琉璃反應過來,綠竹繼續道:“管事的林大柱給了質子殿下兩個窩窩頭,但質子殿下沒吃。”


  等等,窩窩頭?


  那是人吃的嗎?怎麽比在牢房裏還慘?

  前麵三天都是劈柴挑水吃窩窩頭,傅之曜幾乎沒什麽話,人家管事的讓他做什麽,他就做什麽。


  “第四日,質子殿下似乎身體不舒服,隻劈了兩捆柴,挑了三缸水,林大柱嫌棄質子殿下活兒幹的少,就隻給了一個窩窩頭,還罵罵咧咧地踩了質子殿下兩腳,踩的是……臉。”


  “傅之曜被踩臉了?”沈琉璃覺得碗裏的湯也不香了,磨磨牙,甚想踩那個林大柱百八十腳。


  綠竹點頭,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沈琉璃的臉色,道:“林大柱說是奉小姐的命行事,定不讓質子殿下好過。”


  沈琉璃撫額,頭更暈了:“我何時下過這樣的命令?”


  綠琦提醒道:“小姐,以前事關質子殿下的事都是紅玉代為傳稟的。”


  是了,她下令將傅之曜扔到柴房自生自滅,紅玉見她如此討厭傅之曜,定然會以她的名義暗示底下行事的人,讓傅之曜的日子過得再艱辛些


  沈琉璃揉了揉眉心,鬱悶地隻想就此長眠不起。


  以傅之曜睚眥必報的本性,這些仇這些怨多半也是算在她頭上。


  道路阻且長,吾輩……甚難哪。


  “對了,你剛說傅之曜身體不舒服,怎麽回事?”


  “小姐,依奴婢這些天的觀察,質子殿下可能是餓的,或許吃一頓飽飯就好了。”綠竹湊上前,建議道。


  “那就讓他吃……”沈琉璃拍案而起,一頓,話鋒硬生生地拐了彎,“吃甚麽吃,不幹活哪兒有飯吃?讓他再挑一缸水,本小姐勉勉強強將今日剩下的飯食,賞給他!”


  見綠竹傻愣愣地看著自己,沈琉璃推了推她:“還不快去。”


  “是是是。”


  綠竹腳底生風似地跑到柴房,將沈琉璃的原話稍加修飾變成了:“質子殿下,我家小姐說讓你挑一缸水,便管你一頓飽飯。”


  沈琉璃跟過來,就站在柴房不遠處,聽到綠竹傳的話,事兒還是那個事兒,可意思卻完全不一樣了,她忍不住在心裏誇了句,真是個小機靈鬼。


  約莫過了片刻,傅之曜便出了柴房,拿起牆角的扁擔,又去拎水桶,可因為身體虛浮無力,他根本拿不動。


  綠竹看不過去,幫他拎起兩隻大水桶,跟著他去挑水。


  索性水井不遠,就在柴房外的小院中央,傅之曜甚是吃力地從井中打水,臉色異常蒼白,綠竹瞧著他餓的頭暈眼花甚是虛弱,當即幫人幫到底,豪氣道:

  “質子殿下,你且去旁邊歇著,奴婢幫你挑。”


  傅之曜白著臉笑了笑,不好意思道:“綠竹姑娘,這如何能麻煩你?”


  “沒事兒,奴婢被賣到侯府之前,便在前主家做過一段時間的粗使婢女,一缸水難不倒奴婢,奴婢有的是力氣。”


  綠竹手腳麻利地搶過傅之曜手中的井繩,傅之曜斂了斂眸,並沒任何阻止的動作,依言去了旁邊屋簷下坐著。


  低垂的眸光隱隱瞄向別處,神色莫名難辯,不知想什麽。


  從始至終,沒再吝嗇一個眼神給幫助他的小婢女。


  直到綠竹抹了把汗水,說了聲:“終於挑滿了。”


  傅之曜這才看過來,對著綠竹禮貌地道謝:“多謝綠竹姑娘。”


  沈琉璃隱匿在暗處,涼涼地笑了一聲,便讓綠琦將午膳送到柴房,順便再加一道長壽麵,便轉身往柳氏的院子走去。


  ……


  傅之曜這兩天身體不適,確實是餓狠了的緣故,窩窩頭太硬難以下咽,而他吃了會腹疼難忍,得不償失,隻有迫不得已之時,他才會將窩窩頭泡在水裏,勉強吃兩口果腹。


  單靠窩窩頭,他根本無法活下來,幸而有個在後廚幫工的小夥計會偷偷地給他帶些吃食。不過,那名小夥計這幾日休假,他才會餓到如此境地。


  也正是得了小夥計的接濟,他才得以在侯府熬到現在,比起危機四伏的冷宮,在這裏他隻需應對沈琉璃一人即可,其他人對他大多隻是漠視,倒不至於有性命之憂。


  原本以為挑一缸水,獲得的不過是頓普通的飯食罷了。


  當逼仄狹小的柴房,那張小小的四方木桌上,擺滿了五六道菜,剩下的仍裝在食籠裏無地兒擺放時,傅之曜目光動了動,他沒想到竟是這般豐富,遠超他的預期。


  他轉頭,掃了一眼綠琦手中的食籠:“剩下的便不必擺出來了,我吃不完,免得浪費。”


  “質子殿下,其餘的幾道菜奴婢可以不擺出來,可這碗長壽麵是小姐特意吩咐後廚加做的。”


  說著,綠琦便將熱騰騰的長壽麵端了出來。


  但顯然沒地放,綠琦掃了一圈室內,發現除了矮小的桌子便隻有牆角的木床,這位質子殿下過得著實心酸憋屈,正猶豫著是否將麵碗放在床上,傅之曜便伸手接了過來,尷尬地笑了笑,“我端著吃便是。”


  “質子殿下,請慢用。”綠琦行了個禮,便帶著食籠與綠竹一道離去了。


  簡陋的屋子裏,飯香四溢。


  尤其是手上的長壽麵,奶白的麵條,金黃色的湯汁,旁邊點綴著幾大塊褐色牛肉和青翠欲滴的菜葉,麵香和肉香,濃濃交融,引誘著蠢蠢欲動的味蕾。


  長壽麵,生辰宴上的必備吃食。


  傅之曜怔愣之間,並未立即動筷,而是摸出一根銀針,在麵湯裏攪了攪,而後又在其它每樣菜裏戳了戳,直到確定銀針沒有變色,他才拿起筷子,嚐了口麵條的味道。


  雖然,他的身體早已百毒不侵,但小心使得萬年船。


  *

  柳氏正在裏屋撥弄著算盤珠子,盤點各院的開銷用度,見田地鋪子的利潤比上月提高了近兩成,便盤算著沈琉璃每月的藥錢可是一筆不小的開支,還有其他各方麵的支出,正好將這筆多出來的利潤填補給花溪院。


  柳氏出身名門,清貴之家,雖不喜侯府的妾室庶子庶女們,但也不會小家子氣故意去磋磨她們,隻要別騎到她頭上,別擋著她的女兒,倒也不會在吃穿用度上拿捏她們,不會故意苛刻,但也絕沒有多餘的。


  算完侯府各院下月的預支後,賬麵上仍結餘了一筆不小的銀子,柳氏毫無懸念地分成了三份,一份留給自己,一份留給沈琉璃,最少的那份留給記在她名下的沈安。


  若不是沈安這個庶子算在她名頭下,恭敬有加地喚她聲母親,對她也還算有心,也不可能有沈安的份。


  柳氏不小氣,卻也不大肚,無利不起早的事,她可不做。


  擱了算盤,柳氏仰麵靠在貴妃椅上,神情略有些疲倦,陳嬤嬤見狀,便上前替她按摩起頸肩,力度適宜,不輕不重。


  “還是你的指法最得我心。”柳氏舒服地感慨道。


  陳嬤嬤笑著道:“熟能生巧,這麽多年,能不有模有樣嗎?”


  “這麽多年?”柳氏閉上眼睛,心有所感,“我身為侯府女主人,不辭辛勞操持中饋,管理後宅之事,讓侯爺從無後顧之憂。他順心,可我這心裏總是膈應。”


  “夫人是覺得侯爺說話不算數?”


  “男人情到濃時,說的話有幾句能當真,情淡了,怕是就隨風而逝吧。”


  沈茂曾說她會是他這輩子唯一的妻,沈家唯一的女主人,她便以為自己會是他心裏的唯一,是他這輩子唯一的女人,哪知是她和他的認知有所偏差。


  他確實給了她侯府女主人應有的尊敬和殊榮,讓她掌管之權,就算府內妻妾生了口雜,亦是全權交與她處理,哪怕是他最寵的雲姨娘,也隻是私下裏寵著,麵上不會讓她逾了規矩,至少麵子上不會寵妾滅妻。


  但沈茂的感情終究是沒給她,或者說,曾經給過一段時日,後麵又沒了。


  如今,府內雖隻有一妻兩妾,相比一般顯貴之家的後宅婦人,已算少的。可她知道他遠不止這些女人,行軍作戰之外,會有幾段露水姻緣,未曾收入侯府罷了。


  沈安便是沈茂露水姻緣的結果。


  陳嬤嬤盡職盡責地當個傾聽者,夫人並非想聽她的建議和開解,隻是純粹想發發牢騷罷了。


  “我們女人辛苦替男人掌家,光鮮亮麗地替他張羅各路人情往來,但終究不能像他們男子一樣自由,大多時間都被拘束在後宅相夫教子,爭寵獻媚。


  不知為何,我這段時日忽然覺得頗累,以前因為對琉璃有所指望,倒也不覺得,抓住侯府的官家之權能讓我們娘兒倆衣食無憂。如今她得了這糟心窩子的心疾,我這心突然就變得空落落的,整個人一下子就懈怠了下來,對任何事都顯得意興闌珊,興致不高,最大的願景便是希望能找到醫治琉璃心疾的神醫,可希望何其渺茫!”


  偏偏沈琉璃那丫頭沒心沒肺似的,壓根就沒將心疾放在心上。


  心態比她這個做娘的好多了。


  天際忽然盤旋著一隻信鴿,撲楞著翅膀落在窗欞上。


  陳嬤嬤快步走過去,抓起信鴿,取下爪下的竹筒信,激動道:“夫人,有神醫的消息了。”


  柳氏猛地睜開眼睛,急道:“快拿來,我看看。”


  陳嬤嬤將信遞給了柳氏,微有些擔憂:“隻是……神醫好像是……陳國人。”


  “如今蕭陳兩國休戰,邊境無戰事,找個陳國神醫來上京城治病怕什麽。”柳氏被喜悅衝昏了頭腦,隻曉得神醫能治她女兒的心疾,哪管神醫是哪國人。


  陳嬤嬤點到即止:“可侯爺畢竟掌握著沈家軍,若侯府與陳國人有所來往,難免遭人……”


  “傅之曜不也是陳國人?”


  話音剛落,柳氏便反應過來傅之曜雖是侯府女婿,但同樣也是質子,隻不過從冷宮換到侯府而已。自傅之曜住進侯府,沈茂幾次更換守衛,隱藏在暗處的暗哨更是比平時多了數倍,傅之曜的一切行為依舊受到監視,沈茂對於琉璃對傅之曜做的那些事兒,心知肚明,隻不過漠視,不說破罷了。


  傅之曜做了侯府的女婿,卻不能真將人當女婿,總不能讓人覺得他在侯府比在皇宮過得還逍遙自在吧。所以這個度甚難掌握,沈茂才會由著女兒胡來,影響實在鬧得太過惡劣,也就不痛不癢地痛斥女兒兩句。


  她在放縱琉璃,是溺愛,可沈茂何嚐不是對女兒疏於管教?

  她皺了皺眉,道:“我會同侯爺商量過後,再安排神醫來京事宜。”


  隨即,柳氏提筆寫下一封信後,綁在信鴿腳下,鴿子又撲棱著翅膀飛走了。


  這個時辰,沈茂應是在練武場,柳氏迫不及待地出門,想立刻同沈茂商量神醫的事。


  神醫早一日來京,女兒就少受一日的罪。


  柳氏剛跨出門檻,就見沈琉璃無精打采地站在門口,精氣神兒不佳。


  柳氏一驚:“琉璃,怎麽了?”


  沈琉璃抽搭搭地吸了吸鼻子,猛地撲到柳氏的懷裏,軟軟地抱住她:“娘,女兒昨晚做了噩夢,好可怕哇,我都快嚇死了,我不敢一個人睡。”


  原來是做噩夢。


  柳氏笑著拍打著她的背,安撫道:“你害怕的話,娘就陪你睡幾晚?”


  “女兒是大姑娘了,如何能同娘同榻而眠?何況,萬一爹想宿在女兒房間,怎麽辦,不妥不妥。”


  柳氏:“……你想如何?”


  沈琉璃抬起眸子,可憐巴巴地瞧著柳氏,嘟囔道:“我就是不知道怎麽辦,才來找娘的呀。那個噩夢好可怕,好可怕,娘你不知道,在夢中,我被烈火焚燒……”


  “打住!夢境皆是相反的,你昨晚做了噩夢,說明你現實中的生活則是美夢,你看看你現在的日子過得如何順暢,成了親依舊住在侯府,群奴環婢,你就偷著樂唄。娘能一年回兩趟娘家就不錯了,你天天賴在娘家,這日子還不夠逍遙?”


  “娘,日子美哉,可也架不住天天晚上做噩夢呀。”沈琉璃巴巴地望著柳氏,伸出瑩白的指尖,掐了掐自己的臉頰,,“你看看我,小臉蛋憔悴了不少,胭脂水粉都遮掩不住,再這樣下去,女兒就要成妙齡少女變成黃臉婆了。”


  柳氏深深地看了一眼沈琉璃,恨恨地戳了戳她的額頭:“趕明兒讓傅之曜搬到你屋裏,有他陪著,我不相信你還能做噩夢?”


  “不……好吧。”沈琉璃不情不願地扁扁嘴,聲音軟糯。


  “有何不好,他是你夫君,搬回來與你同住,天經地義。”


  沈琉璃垂眸,盯著自己的鞋尖,眼神飄忽:“可我對他不好,與他同住一屋,我感覺不自在,我怕自己控製不住……控製不住脾氣……動手。”


  “那就讓他搬到你隔壁屋去。”


  沈琉璃眸光閃了閃:“我討厭他,我才不會請他回來住,也絕不會向他低頭。”


  若說柳氏還看不出沈琉璃的用意,這麽多年可真就白活了。


  柳氏哭笑不得,自己要替丈夫打理偌大的侯府,還要去插手女婿回屋睡覺的問題。


  自己這個女兒性子傲,自尊性強,要讓她對著男人低頭示好,那是不可能的事。


  而且,女兒要是真的強烈反對傅之曜回花溪院住,怕是早就暴跳如雷了。哪裏還會同她在這裏軟磨硬套,使小性子?


  “你可真會給我找事兒?”柳氏又用力地戳了戳沈琉璃的腦門,“娘倒是十分好奇,你為何突然想改善夫妻關係了?”


  沈琉璃搖頭如撥浪鼓:“娘,我沒有,我就是覺得將人放在身邊,方便下手!”說著,便比了一個揚鞭的手勢。


  柳氏黑了黑臉:“還是別讓傅之曜回你院中住了。”


  “誰稀罕,不回就不回。”沈琉璃負氣似地跺了跺腳,轉身就走了,將使性子拿喬的事做的駕輕就熟。


  她本就經常在柳氏麵前耍小脾氣撒賴皮,這都不叫事兒,改善傅之曜的生存環境是頭等大事。


  柳氏頗為無奈,揉著眉心去了練武場。


  還沒開口,沈茂便已明了柳氏來此的目的:“夫人,可是最近找尋神醫的事有著落了?”


  柳氏一愣,暗諷:“你消息倒是靈通,我前腳剛知道,你後腳就得知了。”


  沈茂將手中的長矛丟進兵器架中,爽朗一笑:“女兒是夫人的心頭肉,我自然會多加關注。”每一隻入侯府的信鴿,都會有專人截獲盤查一遍,才會重新放飛。


  柳氏哼了哼:“我準備將神醫請到侯府,隻是神醫是陳國人。”


  沈茂自是希望女兒心疾痊愈,琢磨了一下,道:“不急,夫人找的神醫若是普通陳國人倒也沒事,怕就怕陳國細作會趁機混入。這件事,還是容我找個機會,在聖上麵前提一下,小心些為好。”


  傅之曜是陳國質子,身份本就尷尬,如果侯府再來了陳國人,難免會被人揣測些東西。


  柳氏點了點頭,見沈茂額頭全是汗水,皺了皺眉,旋即掏出帕子替他擦拭:“據探子傳回來的消息,神醫是陳國桃花穀的穀主,穀中規矩,隻治病救人,不問世事紛爭,我們找的是專攻疑難雜症的神醫,細作難不成還能偽裝成治病救人的杏林高手麽?不過承恩侯府地位特殊,穩妥些,我沒意見。”


  沈茂聞著繡帕上襲人的香氣,心神一動,伸手握住柳氏的手:“夫人,女兒的事都是你在操心,我雖然也著急琉璃的病情,終究是軍務繁忙,每日東奔西走,對女兒做的終是沒有你多。”


  “夫人,你辛苦了。”沈茂握著柳氏的手,緊了緊。


  這番話說的柳氏心裏熨帖,麵色越發的柔和,準備關切問候沈茂幾句吳儂軟話,卻不經意掃見男人腰間露出的瓔珞娟帕,臉色頓時一沉。


  一把甩開沈茂,轉身就走了。


  沈茂莫名其妙,直到看到腰間露出的娟帕,這是雲姨娘準備的擦汗帕子,隨即無奈地搖了搖頭。


  都老夫老妻的,還拈酸吃醋。


  ……


  柳氏氣悶了一會兒,想到沈琉璃這個討債的,便準備去瞧瞧傅之曜。


  結果腦子突然卡殼了,這位女婿出了地牢住哪兒來著,直到問詢了下人,才知道傅之曜被沈琉璃丟到柴房住了。


  住柴房,總比關在地牢,三天兩頭被虐打強吧。


  當柳氏發現傅之曜住柴房,不僅要劈柴挑水,還朝不飽夕的,油然生出一種感慨:做她女兒的夫君真是一件可悲之事。


  可柳氏隻有這麽一個女兒,心自然是偏的。


  傅之曜吃飽飯有力氣幹活,就又被管事的揪出來劈柴,剛劈了幾根,就見柳氏來了柴房,當即一愣,放下斧頭,又局促不安地擦了擦手上的灰,方才溫和行禮道:

  “夫人怎會來此?”


  柳氏環視了一圈周遭堆成山的柴堆,驚訝:“這些都是你劈的?”


  “是。”傅之曜靦腆地點頭,唇瓣隱含著一抹雀喜,“不過今天已沒剩多少了,估計到天黑便能收工,比往日早了一個時辰,可以早些休息。”說著,指了指小院另一側堆積的木頭。


  柳氏順著傅之曜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頓覺這孩子傻得可憐,多得堆成小山似的木頭,這就叫沒剩多少?

  唉!這哪裏是給侯府找了個女婿,分明就是找了個傭人幫工。


  她歎息一聲:“從現在起,這些都不需要你做,也不必再住柴房,收拾東西回花溪院住吧。”


  傅之曜錯愕了一瞬間,旋即低了低眉,神色黯淡而沮喪:“大小姐,不會允許的。”


  大小姐?

  丈夫對妻子的稱呼,就像是下人對主子的稱謂。


  柳氏又歎了口氣。


  她清楚沈琉璃對傅之曜所做所為,這放在任何一個男人身上都是無法接受的。可沈琉璃同樣無法接受一個卑賤懦弱的質子成為夫君,見自己徹底與四皇子無緣,深受刺激之下,自然會將怒火全部轉嫁到傅之曜身上。


  看著如此溫順懂禮的傅之曜,柳氏對他的遭遇深表同情。


  她知道沈琉璃做的不對,不是一個溫婉的好姑娘,可這是她女兒,哪怕做了很多有失身份的事,有了母親這層身份,她自然是偏袒維護女兒的,不想她不痛快。


  其實她也想將沈琉璃教成名門閨秀,知書達理,舞文弄墨,調脂抹粉,可一朝被她祖父帶偏了,愛上了鞭法刀劍,沈琉璃便如脫韁的野馬,再也拉不回來,也再也教不了了。


  或許,女兒本性就不適合成為上京城千篇一律的貴女吧,可這也不算特立獨行,品行甚至可以說得上有些敗壞,可那又怎樣,自己親生的,隻能認了。


  還能塞回肚重生一回嗎?


  “這是我的意思,你回去住便是,她不敢……”柳氏一頓,麵色有些尷尬,沈琉璃要是不敢,傅之曜也不至於落到這般處境,她勉強笑了笑,“放心,她不會為難你。”


  視線落到傅之曜略顯陳舊的衣裳上,柳氏擰了擰眉,琢磨著改日好歹得給女婿做幾套新衣:“算了,你也無甚可收拾的,直接回花溪院。”


  傅之曜立在原地,沒有動,麵上卻劃過一絲不安和慌亂。


  見狀,柳氏便讓陳嬤嬤將傅之曜領到花溪院。


  一踏進花溪院,傅之曜便覺得眼前一亮,不同於灰暗的柴房和地牢,這裏光線明亮,花團錦簇,陣陣花香撲鼻而入,清幽而雅致。


  成親那日,傅之曜曾做為新郎官在這裏短暫停駐過,後來,便再也不曾踏入過。


  因為,沈琉璃不允許。


  傅之曜隻隨便掃視了一眼,便目不斜視地跟著陳嬤嬤去了正屋。


  陳嬤嬤躬身道:“小姐,夫人讓老奴將質子殿下帶過來,說殿下畢竟是小姐的夫君,哪有一直住柴房的道理,府內流言四起,讓小姐善待質子殿下,沒得憑白讓別人看了小姐笑話。”


  “什麽?娘竟要我善待傅之曜?”


  沈琉璃抬眸看向負手而立的傅之曜,像是沒聽懂陳嬤嬤的話一般,冷哼道,“陳嬤嬤,你莫不是誆騙於我?趕緊的,打哪來回哪兒去,我這屋子沒這個人的地兒。”


  “這……”


  陳嬤嬤想到柳氏的囑托,沈琉璃就是死鴨子嘴硬,隨即擺出一副不近人情的麵孔道,“小姐,這都是夫人的吩咐,老奴也是遵命行事,小姐莫要為難老奴,質子殿下老奴帶到了,至於人如何處置,端看小姐如何安排?如果小姐實在心有不滿,請自去向夫人說明情況。”


  沈琉璃托著香腮,撅了撅櫻紅的小嘴,心不甘情不願地道:“娘非要將傅之曜塞回來啊?那……那就住隔壁的房間唄,反正主屋是不可能的。”


  陳嬤嬤見沈琉璃沒再堅持趕走傅之曜,便回去複命了。


  沈琉璃懶洋洋地揮了揮手,綠琦和綠竹對視一眼,也默默地退了出去。


  此刻,屋裏隻有沈琉璃和傅之曜。


  四下安靜。


  沈琉璃取了一把桃花折扇在掌中把玩,展開又合上,重複循環。


  她覦了一眼低眉順眼的傅之曜,想到那晚發生的事,啪地一下將折扇置於案上,本想刻薄挖苦他幾句,結果人家見勢不妙,麻利地道歉認錯了。


  “大小姐,那晚是我失了智,唐突了大小姐,大小姐要打要罵,我絕無任何怨言!”態度誠懇,眉眼溫和。


  這般低眉任錯的模樣,全然不同於那晚瘋子一般的傅之曜。


  行啊。


  黑切白,白切黑,變換自如。


  沈琉璃冷笑:“你那叫唐突嗎?我看分明就是褻/瀆!”


  傅之曜抿了抿唇,作低頭不語狀。


  又是這副溫順得油鹽不進、任君打罵的木頭樣,要真是塊木頭,沈琉璃倒也覺得沒什麽,可偏生是裝的。


  暴露過真性情後,還能收斂本性偽裝,臉皮真是磨礪地夠厚重。


  “要不,你讓我咬回來?”


  沈琉璃玩味地勾了勾唇,這個天殺的禍害,害得她心潮起伏,不收點利息,似乎不劃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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