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柿子
花廳外,林越、林雪兩姐妹自遊廊處經過,隱約聽到屋內有人在竊笑低語,細聽之下,不禁都變了臉色。
“嗬,那林四可是在外頭養大的,也不知是給什麽教養過,半點規矩也沒有,還生得那樣,一看就不是什麽安分守己的,我若是瑞平侯夫人,就當這女兒死了便是,何必非要再認回來?”
“你錯了,正是生得如此狐媚才要認回來,到時候送到哪個仇人家中做妾才好。”
此言一出,眾女大笑。
林雪要進去,卻給林越一把扯住:“這兒是在佐家,不是我們家裏——”
裏頭人又道:“我看她也不一定就是親生的,瞧瞧那副狐媚樣,與侯夫人哪裏有半分像了?不定就是……”
林雪此時再聽不下去,也不顧林越的阻攔,氣衝衝地推門而入道:“你們幾個都住口!”
原來,在屋內話的正是先前的謝芳芝等人,此外還有京城的一些貴女。
謝芳芝:“你叫誰住口?”
林雪:“方才你們幾個在背後的什麽,有種的咱們再到佐夫人跟前一遍,讓她聽聽?”
謝芳芝冷笑:“你以為你是誰,讓我們做什麽我們就做什麽?你那四妹妹不知禮數,毫無羞恥,我們還不得了?”
林雪:“魚不是那樣的,你……你又知道她些什麽!”
謝芳芝:“她是什麽樣,大家自有眼睛可以看,方才那一出……也就是佐姐姐脾氣好不與人計較,若是換了我,定要把她轟出去!狐狸精,跑到梅花宴勾引男人來了,也不看看這是什麽地方,一看就是個……”
話未完,她身後高幾上的彩瓷花瓶卻忽然一個震顫,從高處歪落。
與此同時,有灰白色的塵屑自花瓶中紛紛揚揚地灑落。
落在地上,桌上,還有謝芳芝的頭上、臉上。
這一幕始料未及,眾人都是一呆。
除了塵屑以外,還有七八個形狀不一的耳墜,都掉落在地上。
謝芳芝傻眼片刻,往臉上一摸,看手心灰蒙蒙的一片也不知是什麽,頓時勃然大怒:“這什麽東西?”
林雪回過神來,有些得意道:“讓你在人背後中傷,看看,連爺都聽不下去了!”
謝芳芝正要發作,卻聽到旁邊有個上前來收拾的下人驚叫一聲道:“有、有死人!”
眾人循著那丫鬟驚恐的視線望過去,竟看到謝芳芝的發頂上有半截略微蜷曲的……指節。
那指節隻有骨頭,沒有皮肉,卻分明是人的指頭。
似乎是沒有燒完全的……
寂靜之中,有個貴女顫聲道:“那個耳墜……之前我見苗家四姐戴過的……”
苗家四姐苗若冧,正是之前京城采花案的受害者之一。
眾女看向眼前滿地的灰白色塵屑,恍然間明白了什麽,一瞬之間,都給嚇得麵如土色,驚叫四散。
*
此時,佐府梅林深處。
佐辛月帶著丫鬟剛與幾位高門夫人別過,便要往花廳去,卻又在半道偶遇了孫錦繡。
這孫大姐年二十一,至今待字閨中。之前三次親,未婚夫婿都因各種緣由意外而亡。
事不過三,三次都是如此,孫錦繡的名聲就此徹底毀了,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後喊她掃把星,之後自然也沒有人再敢上門求娶。
佐辛月看到迎麵走來的孫錦繡,眉頭不可察覺地一皺。
然而兩人走近時,她還是主動朝孫錦繡福了一福:“孫姐姐好。”
孫錦繡看她一眼,也麵無表情地回了一禮,頓了頓,幽幽開口道:“真是委屈佐大姐了。”
佐辛月不動聲色:“孫姐姐這是何意?”
“你明明見我晦氣得很,還要勉強自己喊一聲‘孫姐姐’,委實不易,”孫錦繡笑了笑,“不過這也是你孫大姐最厲害的地方,恐怕連仇人都要喜歡你三分吧?”
佐辛月身後的丫鬟忍不住道:“你這人怎麽這樣話,我們姐哪裏……”
“寶琴。”佐辛月淡淡出聲。
她目光平靜,臉上沒有絲毫被冒犯的不快:“看來今日孫姐姐心情不太好,如此——我就先不打擾了。”
孫錦繡沒有話,等佐辛月與她擦肩而過後,忽然出聲道:“我知道你玩的是什麽把戲。”
佐辛月腳步一頓,並未轉身。
孫錦繡:“謝芳芝針對林家那丫頭,是你暗中慫恿的吧?方才那宴會下來,你三言兩語的,就讓謝芳芝那個蠢貨替你鳴不平了,我就是不明白——林家那個丫頭,到底是怎麽得罪你了?你佐家大姐,在暗地裏耍這些上不得台麵的伎倆,不覺得丟人麽?”
佐辛月眼底掠過一絲寒芒,卻轉瞬即逝。
“我不明白孫姐姐在什麽。”
她留下這麽一句,就帶著丫鬟往前而去,再沒有停留。
雖然佐辛月表麵看不出分毫,可寶琴畢竟是從貼身伺候,還是感覺到自家姐有些不悅。
她正想勸慰幾句,卻見佐家幾個下人慌慌張張地從花廳那頭跑出來,個個都跟見了鬼一般。
“大姐,大事不好了,裏麵……有死人!”
就算是穩重如佐辛月,聽到這話也不禁神色大變。
*
佐家的梅花宴,竟然出現了人的骨灰,簡直是駭人聽聞、從所未有。
女客離開以後,林昇和秦王便先一步到那花廳察看情形。
“就是這些?”秦王看著桌上和地上的塵屑,“她們怎麽就知道是骨灰了?”
下人遞過來兩份用帕子裹著的東西,一個是先前落在謝芳芝頭上的半截人指,另一個則是那七枚耳墜。
林昇接過東西,一邊察看一邊道:“東西是怎麽出現的?”
那下人道:“回大人的話,方才謝三姑娘正著話,花瓶就倒了,東西就是從裏頭落出來的……這些耳墜,還有這個……和其他一些骨灰,都掉在謝三姑娘身上,可把人給嚇壞了。”
秦王哼笑道:“謝家的三姑娘不是虎得很麽,這就怕了?倒也是個不中用的。”他一頓,轉而對林昇道:“如何,既然這些耳墜都是之前那些案子的受害者遺失的,那這個幕後之人——想必就是那個采花賊了罷?他這麽做,想必是為了耀武揚威了。”
林昇看他一眼,轉頭對那些下人道:“其餘人都出去,這兒留我與王爺即可。”
等屋內隻剩下他們二人,林昇舉起手中那截指骨到秦王跟前:“王爺不妨看看這個——”
秦王略微後縮,睨他一眼道:“搞得神神秘秘的……不就是半截骨頭麽?”
林昇挑眉,有些似笑非笑的:“怎麽,王爺是不敢碰麽?”
還真給他中了。
像秦王這樣身份尊貴的人,忌諱最多,怕的也多。
他可以一箭射穿活人的喉嚨取人性命,卻不敢輕易碰死人的東西,尤其是人骨一類。
“本王愛幹淨,不稀得碰這些,你以為誰都像你似的?”
林昇緩緩道:“王爺以為,活人就比死人幹淨?”
秦王端看他神色:“你到底是發現了什麽?”
林昇看向他:“骨灰出現,不是意外,是有人故意為之。”
“何以見得?”
“這個花瓶表麵看著尋常,實際卻是個殘次品。”林昇把那個彩瓷瓶放在圓桌上,花瓶一歪就倒落在桌上,無法立直。
秦王兩眼一突,立即走上前細看:“這是怎麽一回事?”
林昇指了指瓶底:“這兒是歪的,瓶子自然是放不住。”
“還真是……可這瓶子一開始的的確確是好好擺在高幾上的,”秦王道,“莫非是有人在暗處……那也不對啊,眾目睽睽之下,不可能沒人發覺。”
林昇搖了搖頭,踱步到那高幾旁:“方才我來時,發現高幾上有一些水漬,瓶子的底下也是濕的,王爺覺得,為什麽會如此?”
他立在不遠處,側身站著,給窗戶透進的青光一照,更顯得容顏如玉。
秦王忽然一陣恍惚,竟覺得眼前人有些不像林昇似的,雖然眉眼還是那個眉眼,卻似乎有些陌生。
“……想不明白。”
林昇垂眸,神色難辨:“這屋子添了四個爐子,所以一點也不冷,可這水漬,方才摸著卻冷得很。”
秦王麵色一變。
“恐怕是有人,把冰墊在瓶底下托住瓶身,等那冰塊自己融化,這瓶子也就放不住了。”
秦王微震:“若是如此,那就是蓄意為之,可到底是什麽人要在今日的佐家做這等事?”
林昇臉上的神色又淡了幾分:“王爺看了那截骨頭就知道。”
這回秦王沒有再遲疑,幾步上前,俯身去看桌上的東西。
須臾,他目光一定,瞳仁驟縮:“這是……”
在那截指骨上,刻著一朵的桃花,花瓣不多不少,正好七瓣。
早些年那個火刑犯的事秦王自然有耳聞,他尚在震驚之中,卻又聽林昇語氣平平地投下一顆驚雷:“死的人,也就是這截指骨的主人,恐怕是這幾月犯下數起大案的那個采花賊。”
秦王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你是……十二年前的火刑犯衝出江湖,一出來就殺了那個采花賊?之前不是采花賊人在清泉寺,照這麽,那個火刑犯也……”
*
林昇回府時已經是夜裏,瑞平侯府大院的燈都熄了。
他到書房坐著,目光落在對麵書架上的盒子上。
那裏麵躺著的,正是之前從魚手中拿來的桃花書簽。
他沉默半晌,伸手一叩桌麵:“七映,四姐睡了嗎?”
“回大人,還沒有,芝蘭院的燈似乎沒有熄。”
林昇皺眉:“這個點了她還不睡是要做什麽?”
七映:“這……屬下也不知道。”
他還沒有膽子大到去窺探四姐的閨房。
七映想了想,又斟酌著道:“白日在佐家,四姐似乎不太高興,回來路上又給夫人了幾句,約莫是……”
本以為林昇聽了這話,會有些不悅,沒想到他竟微微地笑了。
七映有些驚詫,隨後就聽他家大人悠悠道:“走,去看看四姐有什麽不高興的事,也好讓我高興高興——”
七映目瞪口呆,險些以為是自己聽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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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二人到芝蘭院,七映便留在院外,隻林昇一人入內。
林昇穿過院子,走到屋內,卻見屋子裏並沒有人在。
他眉頭一動,又折身往外,恰在門口遇到回屋來拿東西的巧蓮。
巧蓮一看林昇,嚇得臉色大變:“二……”
給林昇一瞥,猛地止住。
此時,屋後傳來一個軟糯的聲音,聽著很是輕快:“巧蓮,你怎麽這麽慢啊,還不快把東西拿過來?”
聽她聲音,哪裏有半分不高興,分明就是快活得很。
林昇眯起眼。
*
屋後的空地上,魚正指揮著底下幾個下人支起架子,把柿子都掛上去。
那些柿子在微黃的燈光下更顯得紅彤彤的,像一個個燈籠,分外誘人。
魚彎腰從筐裏拿起一個,咬了一口,頓時笑得一臉心滿意足:“真甜,還是北方柿子好吃。”
此時,突然有半個托盤自她身後橫了過來,上麵端放的,正是她讓巧蓮回屋去拿的普洱茶。
魚以為來人是巧蓮,抿嘴一笑,轉身拿著柿子就要往身後的人嘴裏塞,卻在看到對方的一瞬,笑意凝固。
眼前這人身姿頎長,長眉鳳目,分明就是……
她還沒開口,他就順勢低下頭,隨後……竟極為自然地,在她舉起的柿子上咬了一口。
他動作從容,絲毫也沒有不自在的樣子。
魚雙眸圓睜,雪白的臉一點點地變作緋紅:“誰、誰……讓你吃了!”
林昇淡淡道:“四妹妹是要我吐出來還給你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