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堅冰

  在那夢中,他也是如此,臉上一絲情緒也沒有,唯有一雙眼睛,幽幽然如黑夜。


  唇上溫涼的觸感,分明是……


  魚仿佛回到那一刻,於朦朧間,望見旁邊的花鳥屏風上,兩道交疊在一起的影子。


  屋內燭火抖動,寂靜無聲,唯有他將水從自己口中渡往她口中的輕微響動。


  溫熱的水,和柔軟的觸感,還有那股令她頭暈目眩的淡香。


  這個平素看似溫文爾雅、無情無欲之人,竟與她那樣……雙唇相抵。


  刹那之間,魚耳邊仿佛轟然一響,有什麽東西生生炸開。


  他怎麽可以這樣?


  他們兩個明明是……


  她抵在他胸前的手驟然一縮,似乎是被燙著一般。


  “我不試了,你……你鬆開我。”她垂下眼,聲音變。


  林昇卻毫無動作。


  魚有些惱了,卻不敢看他,隻抬手在他胸前捶了一下,聲音發抖道:“你聽到沒有?鬆開……”


  林昇卻突然一把捉住了她亂動的手腕。


  魚一顫,終於仰頭看過去,與他目光一觸,愈發不自在起來。


  林昇皺眉盯著她道:“受傷了?”


  她一怔,還未反應過來,就見他擼起了她的袖子。


  那半截手腕上,有一道短短的劃痕,滲著顆的血珠。


  她的肌膚白玉無暇,這一道痕跡在上麵,顯得分外觸目驚心。


  魚自己都未察覺手上被劃傷,不由一怔:“這是什麽時候……”


  林昇看著那道傷口,聞到鼻間若隱若現的腥甜氣,忽然眯了眯眼睛。


  她的血的氣息,與尋常人不同,可能是生如此,也有可能……是因為體內的毒。


  莫非這就是那些蝴蝶都飛向她的緣由?


  他眸光一閃,又望向魚。


  她正歪著頭,蹙眉望著那道傷口,呼吸間,清甜微微。


  林昇的眼睛望著她,頭略微一低,雙唇竟印落在……


  魚猛然一顫,下意識就要縮手,卻給他牢牢地抓著,動彈不得分毫。


  溫熱的氣息落在上麵,一下子傳遍她四肢百骸,令她渾身戰栗。


  前所未有。


  魚幾乎覺得眼前一黑。


  唇觸及的刹那,他的目光也隨之一深。


  等他再抬頭時,血珠已經消失不見,隻有一道淺粉色。


  “你……你做什麽?”她咬牙。


  林昇卻一副雲淡風輕之態,絲毫沒有異樣之色:“自然是替妹妹止血了。”


  魚:“你……”


  她正要話,林昇卻忽然麵色一變,將她整個攬入懷中,往一側的大樹下側身過去。


  魚嘴巴微張,又給他伸出一根手指按住了唇。


  林昇垂眸望著她,緩緩地搖了搖頭,示意她不要出聲。


  與此同時,有兩名男客從西邊的徑走出。


  “嘖,今日真是大開眼界,方才佐先生收藏的書法貼你可瞧見了?估計就算是當今聖上,也不一定能有。”


  “你也不想想佐老先生是什麽人?三代子少師,那個什麽很了不得的林子望,不也是他的弟子?”


  “要是有朝一日,我也能拜入老先生門下,可真是——死而無憾了!”


  “哈哈,大白的,你什麽夢話。”


  “那可不一定,先前先生門下不也有兩個寒門子弟麽,一個是那劉誌瑾,還有一個……”


  “休得再提此人!”另一人慌忙捂住話那人的嘴,“你忘了方才佐先生動怒是什麽情形了?那個名字可是先生的忌諱,誰都提不得的……”


  “瞧你這老鼠膽兒,這兒又沒人,你怕什麽?不讓我,我還偏要了,蒲彥霖麽,不就是佐家門的一顆老鼠屎,有什麽提不得的?”


  魚原本隻暗暗祈禱著那兩人趕緊過去,卻忽然感到周身一冷。


  她略微仰首想去看他,卻給林昇伸手蓋住了眼睛。


  “老先生一世清名,都給毀在這個下賤的孌童手中了,從前還有人他是什麽才高八鬥、貌若潘安,結果到頭來……竟是個賣屁股的下賤貨色,哈哈哈哈哈,狗屁的大齊三公子,倒還不如讓我來當呢!”


  林昇垂眸,看似不動聲色,眼底的深黑色卻越來越濃重,像血浸染出來,漫出一層殺氣來。


  然而此時,卻有什麽東西忽然往他懷中一靠。


  也許她隻是無意,或者她是被他身上透出的寒氣所逼,那樣……輕輕地一撞,軟軟的臉頰就貼在他的心口。


  林昇眼底的黑色像是堅冰遇水,一點一點地融化消散。


  *

  蒲彥霖。


  當年那個少年,有著碎玉冰雪般的容顏,目光和笑容,都像雲一樣純淨。


  在林昇耳邊,隱約響起了那個少年尖銳無奈的冷嘲,每一個字,都帶著冷冷的回響。


  “師兄你看——這世間學問,不就是用來賣弄的麽。我們讀這些聖賢書,習這六藝,其實……隻是讓自己越來越不像人罷了。才華與功名,都是過眼雲煙,甚至連過眼雲煙都不如……到底還是虛榮,虛榮嗬。”


  除了佐忠勉和他們同門的師兄弟三人,沒有人知道——


  在當年的大齊三公子中,年紀最的蒲彥霖才真正有驚世之才。其餘的人,與他相比,都不過是泯然眾人。


  隻不過,他死得早。


  被那個火刑犯一把燒成了灰燼。


  *

  那兩個人已經走遠了好些。


  那以後又過了許久,林昇才抬起覆在魚眼睛上的手掌。


  這會兒,她已經不像最初那樣驚怕,反而有些困頓似的,倚靠在他懷裏,眼睫低垂,乖乖的模樣。


  林昇不動聲色地看著她。


  魚一抬頭,跟他四目相對,猛然一驚,慌忙後退了幾步,咕噥道:“我去找二姐她們了——”


  她一轉身,就聽到背後的人淡淡道:“四妹妹認得回去的路麽?”


  魚一滯,抿了抿唇道:“轉一轉總能轉出去的,不過……不過就是個的林子罷了。”


  林昇:“剛才就轉不對地方,過會兒也不見得能對。”


  她轉過身,大眼睛直瞪著他:“才不要你管!”


  他卻挑了挑眉頭,仿佛不以為意似的,下一刻竟真的轉身就走了。


  魚見他走得這麽幹脆利落,反倒一呆。


  她在原地站著,看著那道深青色的影子一點點淡去,漸漸隱在梅林深處,直到絲毫也看不見,心裏竟莫名地有些……悵然若失。


  她看著他消失的方向半晌,一扁嘴,抬腳踢開一顆石子,哼了一聲,隨後也跑開了。


  她不知道,此時,就在方才她視線的盡頭處,那一抹淡而近無的青色又隱隱地浮現出來。


  像是水墨暈染出顏色,清清冷冷的一痕,不細看根本難以察覺。


  那個人正立在一棵梅花樹邊,凝眸望著遠處她漸漸遠去的背影,袖子底下的手掌略微一動。


  “大人,要不要屬下去跟著四姐?”七映道。


  林昇沉默片刻,頷首道:“引她回到夫人身邊,別再讓她出現在外人跟前,尤其是……”


  他一頓,麵無表情地吐出了兩個字:“秦王。”


  *

  方才宴會上出了那樣一樁意外後,眾賓客都在議論剛剛那美貌少女。


  畢竟有不少人是認得魚的,如此一來,未過多久,宴會上的人就都知道了她的身份。


  那些男客倒罷了,畢竟背後議論女子,尤其是貌美的女子,不成體統,更何況是在佐忠勉家做客,就算是好奇也不會胡亂打聽議論。


  可女賓那兒就不同了。


  瑞平侯府四姐的事,早先在京城還傳得沸沸揚揚,不過當時大家對這位姐有興趣,都是因為瑞平侯的緣故。讓眾人沒有想到是,這個侯府失散了多年的嫡出姐,竟然是個難得一見的絕色美人。


  侯夫人閔氏當然也是京城裏出了名的美人,但無論如何,還不是絕色的程度。而她這女兒林魚雖然年幼,眉眼身姿卻已隱隱有“不可收拾”的態勢,真不知往後會出落得如何。


  京城中的世家貴族對這林四姐並不待見,尤其涉及姻親一事,更不會輕易考慮。因她從流落在外,不知道曾經遭遇過什麽,又會養出什麽樣的性情。更有些人,對她的身世都存有疑慮。


  然而林魚畢竟是侯府嫡出的姑娘,低嫁又不太可能。


  尋常世家高門不會想要這樣的媳婦,門第低的卻又不敢高攀,如此,她的婚事就成了一樁困難之事。


  之前京城裏的宴會不是沒有,閔氏有意不讓魚去,就是因為怕她的美貌惹來麻煩。


  若像華陽公主一般,有頂好的皮囊,又有尊貴無雙的身份,那自然是錦上添花,再好不過。


  二者擇其一,閔氏寧願魚舍棄美貌,僅有清白無害的身世。


  在這個世道上,低賤的女子若是生得貌美,往往更為人所輕賤,甚至難逃被當成玩物的噩運。


  若是生得絕色,那便更加是如此。


  魚自幼流落在外,沒有養在侯府,卻又生得如此容貌,自然會讓有心人議論猜測。


  就算侯府她之前是生養在杭州的正經大戶,不信的人仍然大有人在。


  更何況,魚的的確確不是自繈褓就給之前那戶人家收留。


  事實上,她從人牙子手中轉到杭州那年已經有八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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