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失神

  事出五日後,林昇去了一趟刑部。


  之前在清泉寺發現的女屍,確認就是在胡同口賣冰糖葫蘆的九姑娘陳九宜無疑。


  林昇在案前看陳九宜的驗屍陳情,頭也不抬道:“羅居正在哪兒?”


  七映輕咳一聲,神色有些不自在:“羅大人這幾日晚上都和秦王殿下去了長樂坊,喝酒喝得很晚,一個時辰前才到刑部,眼下似乎……還沒清醒。”


  曹操曹操到,七映話音剛落,羅居正就推門略有些趔趄地走了進來。


  他看著尋常,就是臉色比平素青白,目光也有些混沌,看著林昇道:“來了?”


  林昇看他一眼,並不搭理他,隻對七映道:“去給羅大人泡杯茶,給他醒醒酒。”


  羅居正擺手:“醒什麽酒,我清醒著呢……陳九宜的驗屍陳情你看了?”


  “在看。”


  羅居正捏著眉心坐下,點頭道:“這案子比之前孫家那樁還蹊蹺,仵作看過,她身上的其他地方都和采花賊案的死者一樣,隻除了兩處地方。臉上的傷是意外造成,還有一處,是這兒——”


  他指著脖子:“陳九宜的脖子上有很深的勒痕。”


  林昇把手裏的東西扔到桌上,看向羅居正:“你怎麽看?”


  “如果是采花賊,根本沒有必要如此多此一舉,既用刀捅人,還拿繩子勒人,你這次會不會又是有人……蓄意栽贓給那采花賊呢?”


  “之前不是懷疑凶手是想栽贓給謝家九公子麽,這回又換成采花賊了?若真如此,陳九宜身上怎麽又會有謝惲的貼身之物?”


  羅居正皺眉:“也對,可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林昇伸出手指按在紙上,又把驗屍陳情推到羅居正眼前:“上麵了,從陳九宜脖子上的勒痕看,勒她的不是繩子,而是綢緞一類的光滑之物。”


  “那又如何?”


  “什麽地方絞人脖子會拿這樣的東西?”林昇不答反問。


  羅居正略一沉吟,忽然抬頭看他:“宮裏!”


  “什麽意思,你是陳九宜是被宮裏的人殺的?怎麽可能!她不過就是個賣糖葫蘆的窮丫頭,宮裏還能有人要她性命不成?還有,就算如此,那她身上怎麽會既有采花賊作案的痕跡,又有謝家九公子的東西?”


  林昇喝了一口茶,又放下茶杯,緩緩道:“你剛剛的很對,沒道理采花賊拿刀捅了她以後,還要再勒她,可如果把這兩件事的先後掉換一下呢?”


  “你是……她先是被勒死,然後才……那也不對,這也不像那采花賊的作風啊,還是多此一舉。”


  林昇忽然道:“你為什麽就能認定想害她的隻有一個人?”


  羅居正睜大雙眸:“什麽意思?”


  “陳九宜脖子上的勒痕,深可見骨,卻有散淤之相,這可以明兩件事,”林昇伸出兩根手指,“第一,勒她的人無疑是要置她於死地;第二,就算如此,陳九宜卻相當命大,險些被勒死以後,卻又活了過來……”


  羅居正騰地一下站起來,旁邊的七映也很是震動。


  “要殺死她的人,不知道她其實沒死,”林昇道,“你,陳九宜清醒以後,最要緊的事是什麽?”


  七映不禁道:“自然是逃命。”


  “不錯,”林昇點頭,“隻可惜她不太走運,以為自己死裏逃生,結果逃出來以後碰到的第一個人卻是——”


  羅居正咬牙:“就是那個采花賊!”


  室內一陣靜默。


  過了半晌,羅居正道:“我還是不明白,宮裏怎麽會有人要殺她?還有,謝家九公子身上的東西怎麽會跑到陳九宜身上?”


  “你記不記得,謝惲受審時提過的那個失蹤的和尚?”


  “記得——怎麽,你懷疑那個和尚是凶手?”


  林昇搖頭:“我是懷疑——他是目擊者,親眼看到了陳九宜遇害。采花賊將陳九宜投井之後,這個叫空竹的和尚興許就偷偷跑到井邊去看了看,謝惲的貼身之物很可能是在那時候被他弄掉的。空竹既然負責伺候謝惲在清泉寺的起居,那身上有謝惲的東西也不稀奇。”


  “若真的是如此,空竹這會兒又去了哪裏?他突然失蹤,莫非是……當時給那采花賊發現被滅了口?”


  “不是沒有可能,”林昇道,“比起這個,還有一樁事——”


  “什麽?”


  “若我剛才推斷的都沒有錯,那陳九宜遇到采花賊就是一個意外,”林昇目光閃動,“這明,這個采花賊,就在清泉寺內。”


  羅居正震驚得不出話來,一時間精神大振。


  一旁的七映忽道:“可大人,那意欲勒死九姑娘的又會是什麽人?”


  林昇沉默不語。


  事實上,這種將人勒死在棄屍井底的做法,在宮裏並不少見,尤其是後宮裏。


  羅居正看了一眼林昇,目光微變:“莫非你知道是誰?”


  林昇卻看向七映:“七映,你還記不記得,陳九宜是哪一失蹤的?”


  七映一怔,隨即低頭回想起來。


  他立馬就想起來,最後一有人見到陳九宜,就是他們去孫家查案的那次。當時還遇到了林旻和林魚,是林昇讓他去陳九宜那兒買了串糖葫蘆。


  自那以後,陳九宜就突然失蹤了。


  “屬下記得。”


  林昇看向窗外,目光淡極:“從前不是沒有過這種事,當年那個碧雲,不就是如此給人活活勒死的麽?”


  “什麽碧雲?”羅居正愈發聽不懂了。


  七映仿佛明白過來,麵色驟變。


  林昇語調平平道:“早先宮裏有一個叫碧雲的宮女,是淑太妃宮裏的人,當初她得罪了華陽公主,最後也是這個下場。”


  淑太妃姓林,是林昇的三姑。


  “那又如何?”


  林昇聲音漠然:“雖然公主以為將此事瞞得衣無縫,事實上還是給人泄露了。碧雲得罪公主,是因為我去看望太妃時——她多看了我幾眼,此事給有心之人報給公主,是她心懷不軌。”


  羅居正聽林昇完,感到背後似乎冒起一股寒氣,卻猶自不信道:“公主總不可能因為……”


  他不下去,忽然咽了口唾沫。


  後宮是不把奴才的命當命的,對於華陽公主這樣的人來,陳九宜這樣的人也隻不過是螻蟻罷了。


  “華陽公主是不至於為了我這一串糖葫蘆就要殺人滅口,不過——”林昇目光森冷,“她身邊卻有一隻最會蠱惑人心、顛倒黑白的毒蟲。”


  七映握緊了拳頭,額頭上青筋畢露:“又是她!就是她害死了九姑娘!”


  與此同時,門外突然想起咣當一聲,像是有什麽東西掉到了地上。


  屋內三人臉色同時一變。


  “什麽人?”


  七映推開門,看到門外有個人呆立在那兒。


  手爐倒翻在地,有少許塵土濺在了鵝黃色的裙擺上。


  羅居正見門口有個身姿妙麗的少女,看著不過十三四歲,卻是烏發雪膚,玉眸櫻唇,是見所未見、前所未有的絕色。


  她睜大了眼,一副驚恐惶然之態,臉上瞧著還有幾分蒼白。


  林昇神色冰寒,眼底像是覆了一層嚴霜:“誰讓你上這兒來的?”


  羅居正原本還震驚於眼前這少女的美貌,忽然見到林昇如此動怒,更是暗暗心驚。


  “你們剛剛在什麽,什麽九姑娘死了……是那個賣糖葫蘆的九姑娘?”她呆呆地問道,“公主……為什麽要殺她?”


  林昇的臉色已經不能用難看二字來形容了。


  七映也很驚異。


  之前四姐到刑部那次,林昇就不大高興,她這才傷好多久,竟又出現在刑部了,簡直是匪夷所思。


  魚還要話,卻見林昇陰沉著臉大步朝自己走來。


  她不自禁地往後縮,卻不敵他動作迅速,給他伸手一拽就抓了過去:“你做什麽,放開我!”


  林昇恍若未聞,給了七映一個眼色,抓著人直接就往旁邊的屋走去。


  羅居正看魚給林昇拽得跌跌撞撞、釵環亂搖,下意識上前一步想要勸阻林昇,卻給七映伸手一攔:“羅大人,咱們大人眼下有些事要處理,還請您移步前院。”


  羅居正目光一定,突然意識到了什麽:“等等,她該不會就是上回的……”


  *

  林昇這回絲毫都沒有憐香惜玉,拽著她進屋的時候,動作近乎粗魯。


  魚手腕上疼極了,卻咬著牙不肯喊痛,隻用力地去拉他的手想要他鬆開自己。


  林昇抬腳把門踹上,屋子裏霎時一暗。


  檀香混合著墨香,夾雜著冰冷的鏽味,令魚渾身一縮,片刻間沒了動靜。


  他把她扔到裏間的榻上時,動作極其輕微地一緩。


  到底是顧忌她腿上的傷,沒有真扔上去。


  但魚卻沒有感覺到,她屁股落在榻上,雖然沒有想象的疼,氣惱卻不減半分。


  林昇站在榻前,居高臨下地睨著她,聲音冰冷道:“上次我就過,不許你再來刑部,你當我的話是耳旁風麽?”


  他原本就生得高長,如此站著,幾乎將她眼前所有的光亮都給擋住。


  魚原本抬頭想要瞪他,卻在仰起頭的片刻間,隱約看到了一幕熟悉的夢境。


  就是她受傷昏迷時看到的那個奇怪的夢境。


  壓頂而來的深綠色,令人窒息的藥味,還有一雙黑不見底的眼睛。


  就在那個夢裏,她竟似是要被……活活地吃了一般。


  那種感覺像夢,又不像是夢,似真似假,難以分辨。


  她忽然呆怔起來。


  林昇此時卻抬手捉住她的手腕,把人微微一提,逼迫她仰起下巴。


  他望進她的眼睛,聲音既沉又冷:“林魚,你記著,這是刑部,不是你孩兒過家家的地方,下回你再敢過來——”


  話一半,忽然止住。


  他擰起眉頭,須臾,冷笑一聲:“你哭什麽,我是打你了還是罵你了?”


  魚伸另一隻手去擦眼淚:“我……才沒哭!”


  林昇鬆了手,在旁邊的凳子上坐下,手肘擱在圓桌上,敲了敲桌子。


  “又是大哥帶你來的?”


  魚偏過頭不吭聲,頭上的簪花跟著微微一顫。


  林昇不緊不慢道:“多虧了你,以後他林旻也別想再輕易踏進刑部的大門了。”


  魚飛快回過頭,濕漉漉的雙眼直瞪著他:“你蠻不講理!這跟大哥有什麽關係?要罰就罰我好了!今大哥不過是帶我出來散散心,從旁路過才想來看看的,誰知道有人如此狼心……”


  林昇神色一冷,嚇得她麵色微變,一下子沒了聲音。


  “你當刑部是什麽地方,你家的後花園麽?”他譏諷道。


  魚:“我們又不多留,本來隻是想……”


  她別過眼睛,不去看他,神色間有些委屈似的。


  自她受傷醒過來以後,就沒有看到過他,隻偶爾聽他叫人送了些上好的草藥一類。


  之前她從下人那兒知道林昇逼迫華陽公主杖斃惡奴的事,雖然嘴上沒有什麽,心裏卻有幾分異樣和不同。


  早先她還老罵他狗官,要與他明裏暗裏地作對,卻沒想到他會幫自己。


  這些日子他似乎很忙,幾乎不見蹤影,可魚總覺得欠了他一句謝謝,又想起自己之前的莽撞和不遜……那種心情便更加地強烈。


  她原本還想試著真心實意把他當作哥哥看的,眼下如此,隻覺得自己先前真是愚蠢透頂、不可理喻。


  “剛剛你都聽到些什麽?”林昇問她道。


  魚的臉立即白了一白。


  林昇目光微沉:“不管聽到了什麽,全都給我忘得一幹二淨。”


  她攥緊了手:“是不是……你們想包庇公主,她明明是殺了人……難道就可以……”


  林昇向前傾身,有些冰冷的手指,按在她唇上。


  魚頓時生出一種錯覺,仿佛壓在自己唇上的不是手指,而是一把刀。


  “你方才沒聽到我的話麽?”


  他的聲音似乎不帶任何情緒,像是給寒潭的水浸透過,每一個字都散發著寒意。


  魚抿住唇,眼睛彌漫出一層霧氣。


  那不是淚意,是另一種東西——


  是一種他從未見過的東西。


  破荒地,林昇竟有片刻的失神。


  眼前這雙眼睛,好像能透過他的眼睛,一直望到他內心的最深處。


  與此同時,她的聲音在他耳畔低低地響起,有一絲沙啞,透著脆弱和柔軟:“你這個人是不是沒有心,那個九姑娘……是因你而死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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