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玩意
午時剛過,日頭正盛。宮牆內青枝橫斜,披一層薄薄的雪色,在日光下散著淡淡金光。朱翠交映之間,有一人緩緩拾級而上。
禦書房外站著的人看著那石階上的白衣人,嘴角含笑道:“林狀頭,你在敦煌逍遙快活了那麽多年,一次都沒回過京,本王還以為你是要在那兒安家了。”
林昇並不應他的話,隻拱手向他一揖:“秦王殿下。”
“別給我來這一套,”秦王似笑非笑道,“聽,你這一回來就……把謝丞家那子下了大獄?可以啊……”
林昇一臉正色道:“下官不過是秉公辦事。”
秦王伸手一指他:“鬼才信你。”
他頓了頓,收斂了幾分笑意道:“皇兄在裏頭等著呢,進去罷。”
林昇頷首,與他並肩向前而去。
進士科乃六科之首,林昇是豐元年間的進士科狀頭,先帝禦口讚其為“大齊無雙士,豐元第一人”。
他身為瑞平侯府嫡出的二公子,卻不靠門蔭製加官進爵,反而走科舉之路,還一舉奪魁。底下的寒門子弟,最討厭的便是此人。
當年沒有人能想到,這位風頭無兩的“豐元第一人”竟然會主動請任調往敦煌。在那個時候外調風沙邊州,無異於自斷前程。
就連自詡是他至交好友的秦王也弄不懂他腦子裏到底在想什麽,直到去年林昇是在敦煌掀起了一樁大案,秦王才明白林昇自請外調敦煌的用心。
事實上,他是去翻案的。
林昇花了六年時間,查出了十年前那一樁震驚朝野的大案真相,為前一任敦煌錄事參軍劉誌瑾洗脫了冤屈。這個劉誌瑾,雖然是寒門出身,卻與林昇一樣師承自佐老先生,二人是情誼深厚的同門師兄弟。
八年前瓜州刺史李宏達被人發現橫死於家中,種種證據都將矛頭指向時任敦煌錄事參軍的劉誌瑾,人證物證俱在,又有敦煌八大士族聯名上書,幾乎是一樁板上釘釘的鐵案。
劉誌瑾被指謀殺瓜州刺史,勾結匈奴,蓄意謀反。他本人被斬殺於玉門關口,屍首分離。劉氏族人也深受其害,絞的絞,流放的流放,無一幸免。
而劉誌瑾這三個字,在敦煌一帶幾乎就是一個禁忌,無人敢提。
林昇放著錦繡前程不要,孤身到西洲邊境,以一人之力抵抗敦煌八大士族。如此逆流而上,是絕不會有什麽好果子吃的。
他林昇再如何得朝廷器重,一旦入敦煌城,就無異於板上魚肉、任人刀俎。
畢竟高皇帝遠,在敦煌這種地方,地方士族可謂是一手遮。
誰都沒有想到,他竟真的做到了。時隔六年,林昇這個名字,又在大齊朝廷掀起波瀾。
而這個名字幾乎能令人聞風喪膽的人,看表麵,卻隻是一個溫吞無害的翩翩貴公子。
*
兩人一進禦書房,便要行禮。
秦王是永德帝的皇叔,又與皇帝感情甚篤,當初永德帝登基時就被免了大禮。林昇則不同,他撩起袍子,正屈膝向下,卻不料那袍子一抖,發出呱的一聲,竟從底下……撲出個綠色的活物!
秦王駭了一跳,險些跳起來:“什麽玩意兒!”
另一頭的永德帝雖然不及秦王反應這樣大,卻也著實是驚了一驚。
唯有“罪魁禍首”林大人很是鎮定,隻是輕輕皺起了眉頭,看著地上的東西不話。
三人仔細一看,地上那個倒也不是什麽活物,雖然形同蛤蟆,甚至還能發出蛤蟆的叫聲,實際上卻隻是一個的機關,像是……玩具。
秦王忍不住握拳輕咳了一聲,神色很是尷尬。
永德帝倒也沒有不愉之色,反倒探出了半邊身子看半,似乎覺得十分新奇有趣:“那是什麽,快拿來給朕瞧瞧。”
旁邊的內侍應聲把那假蛤蟆拿起來呈給了皇帝。
永德帝拿在眼前左右端詳,過了會兒笑道:“怪不得能跳那麽高,原來這東西是用紙做的……嘖,做得還算逼真,上頭的背紋畫得倒也不錯,不過,它到底是怎麽會叫出聲來的……林卿,這莫非是你從敦煌帶過來的東西?”
林昇目光一頓,眨了眨眼道:“正是。”
“看不出來你還會喜歡這些玩意兒,”永德帝笑道,“從前朕還不明白你這樣的人怎麽會與皇叔玩得到一塊兒去,如今倒是不奇怪了,當真是人不可貌相。”
秦王:“陛下您這是什麽意思?”
永德帝隻笑笑不話。
秦王哼了哼對林昇道:“本王方才看得一清二楚,這東西分明是從你靴子上跳出來的,怎麽,你這是成心想著嚇唬我們呢?林昇,你膽子不啊!”
林昇:“下官不敢。”
“這東西留下,朕好好琢磨琢磨,看看它裏頭是用了什麽機關。”
林昇:“這是臣在集市所得,製藝粗陋,臣那兒還有好些更為奇巧的玩意,陛下若是喜歡,臣回頭就差人給您送來。”
秦王聞言,眉心一動。聽他這話裏的意思,竟是還不肯把這麽個破爛玩意兒拱手讓給皇帝了。
永德帝雖然平時裝得老成,卻到底還是少年心性,一聽還有好些更精良的玩意,愈發高興,也沒有多想,便將那紙蛤蟆還給了林昇:“林卿,你是咱們大齊的狀頭,可得話算話。”
林昇笑了笑,又將東西收入袖中。
他轉過頭,見一旁的秦王正摸著下巴意味深長德打量自己,不由輕輕挑了挑眉。
那隻紙蛤蟆,此刻就躺在他掌心之中。
他的指尖隱約可以摸出蛤蟆眼睛的輪廓。
又大又圓。
他眼前忽然浮現出另外一雙眼睛。
黑白分明,烏溜溜的像兩顆瑪瑙,那樣直勾勾地瞪著人,不怕地不怕似的。
林昇嘴角輕揚,卻指尖一動,伸手捏扁了紙蛤蟆的眼珠子。
*
議事畢,林昇先從禦書房出來,皇帝和秦王還在內晤談。
他走下石階沒幾步,就見三人步履匆匆地朝著此處走過來。與其是步履匆匆,不如是氣勢洶洶來的更為恰當。
那三人穿著官服,都是朝中品階不低的官員,為首的那位正是右丞謝之舟。
“林子望!你什麽意思!”
林昇朝他拱拱手:“多年未見,謝大人別來無恙。”
謝之舟氣得麵孔通紅:“無恙?托了你的福,我有恙得很……你竟敢把我家六捉去大牢,到底是誰給你的膽子!”
林昇麵不改色:“貴府六公子在城門戍防之處帶人行凶,且不聽勸阻,下官及時將他捉了,也是為大人您的顏麵想。”
“胡八道!你把我兒捉入大牢,哪裏是給我顏麵,分明是、是在……”
林昇:“大人放心,刑部辦事效率高,既然是誤會一場,想必不出兩日,貴公子就能出獄回府了。”
謝之舟簡直要被他氣得吐血。照理來,這種情形,若是無罪,刑部立馬就可以放人。
可聽林昇之意,非但不立馬放人,還要拖個兩。刑部大牢可不是什麽好地方,別兩,半個時辰謝其枕都支撐不住。
可恨刑部尚書黃永裕是章黨一派,肯定巴不得多拖幾,而謝之舟一點法子也沒有。
畢竟謝其枕確實是犯了法,若是章黨真要就此大做文章,他更不好收場。
他眼底掠過一絲陰狠之色,上前一步,逼近過來,聲音森然道:“你不用得意,別以為破了一樁地方上的案就有多了不得,遲早有一日,我會讓你後悔從敦煌離開回到京城!”
林昇看了他一眼,並不言語。
謝之舟以為他是給自己嚇住,眼裏顯出幾分得意,愈發前傾過去,還要再什麽,卻忽然聽到呱的一聲,下一瞬竟有隻綠□□直衝他麵門跳過來!
這一下猝不及防,這謝丞文官出身,加上一把年紀,著實嚇得不輕,往後一個仰倒,竟然直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什、什麽東西!”另外兩個官員也給嚇了一跳,下意識地都往後退。
林昇笑了笑,挽起袖子彎下腰將地上的東西撿起來:“玩意兒罷了,不知怎的……它就跑出來了,沒嚇著您吧?”
一個死物,若沒人暗中操控,還能自己跑出來?
謝之舟盯著他手中的東西看了看,一張臉青了又紫,紫了又紅,簡直五彩紛呈,他咬牙切齒、一字一句道:“愣著做什麽,還不快扶老夫起來!”
*
另一頭,載著魚和巧蓮的馬車行了大半個時辰,終於悠悠轉停。兩個人的心都高高懸了起來。
巧蓮哭喪著臉:“姐,咱們這次不會真的是要……”
話未完,門簾就給人一把掀起,主仆二人不由自主地往後縮了一縮。
“到了,下來。”車夫麵無表情道。
兩人相視一眼,都在各自眼裏看到了“視死如歸”四個字。
魚這回是真的後悔了,她們二人如此,是侯府的人也絕不會有人相信,再者,若給人知道她們是侯府的,反而會更加一發不可收拾……
兩人相互扶著,哆哆嗦嗦地下了車。
魚抬頭一望,看到眼前的府邸,當場頓住,不可置信道:“怎麽會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