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大分歧與重大誤會
23
帝國曆2309年9月中旬,洛奧斯特家族主星布魯斯凱,洛奧斯特大宅。
在普通蟲族眼裏,這座精致華美的建築,現今的主蟲是家族主係現存的唯一雄性血脈,尚未舉行成蟲禮的小雄子夏恩·洛奧斯特。而在服侍的仆從看來,真正做主的則是那隻不請自來、自行住下的軍雌勞埃德·克雷夫。
他們對此十分的喜聞樂見。因為現在的洛奧斯特家族,太需要一隻手腕強硬、勢力雄厚的蟲來力挽狂瀾了。
作為可以近距離接觸帝國大眾夢中雄蟲尤裏·洛奧斯特的雌蟲,曾幾何時,他們哪怕休息在外走在大街上,都會昂首挺胸,帶著天然的優越感。
要知道這裏可是布魯斯凱,是洛奧斯特的世代相傳的領域主星。在這裏,每隻蟲都是大公的狂熱粉絲,就連蟲帝和帝國最炙手可熱的偶像明星也不能與之爭鋒。
然而一個多月前,一直默默等候著洛奧斯特大公出征歸來的布魯斯凱的蟲子們,竟等來了一個驚天噩耗!
尤裏·洛奧斯特、雷姆·洛奧斯特、曼森·洛奧斯特以及軍團第一艦隊大半精英雄蟲戰隊,全部在遙遠星係中那場能源核心的大爆炸中灰飛煙滅!
這一幕和十二年前的何其相似。當年就是雌蟲勞埃德·克雷夫一手撐起了弗朗茨·洛奧斯特扔下的爛攤子,多年來悉心輔佐其長蟲尤裏·洛奧斯特覺醒進階、從軍曆練,讓洛奧斯特家族重回帝國權力中心舞台。
而這一次,又是同樣的這隻雌蟲,剛從瑞德哈特脫身,便千裏迢迢匆匆趕回布魯斯凱,堅定地站到了尚未成年的小雄子夏恩·洛奧斯特身邊,儼然做出了同樣的選擇。
這一個月來,外界局勢動蕩、傳言漫天飛舞,且愈演愈烈。
夏恩的哥哥們戰亡之後,帝國內部曾經互相製衡的勢力對比發生了變化。占多數的貴族們並不看好洛奧斯特的小少爺,和其曾有婚約卻又單方麵解除的喬納森公爵便是其中典型代表。
洛奧斯特以精英雄蟲聞名,因為分支掌權蟲多在軍團任職的緣故,其家族勢力雖大,但影響力基本隻在軍界。而軍界,又是個雌蟲紮堆,最是講究個蟲實力和戰功的地方。
夏恩·洛奧斯特不僅沒到A級,行軍作戰更是一竅不通。由這樣的廢物來統率軍團掌控家族,根本壓不住麾下那一幫大佬。
就算有雌蟲勞埃德·克雷夫從旁協助,但他名不正言不順,顯而易見的發展趨勢就是——家族內鬥、軍團分裂以及可以預見的,洛奧斯特的家族的再次衰亡。
夏恩·洛奧斯特是帝國政壇軍界的一個意外,而這個意外,仿佛一顆巨石,在平靜已久的水麵上激起了千層浪花。
而被明裏暗裏不知道多少雙眼睛密切關注的中心雄蟲,自葬禮那天後完全從公眾眼裏消失,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窩在洛奧斯特大宅。
日日早起早睡勤加苦練、咬牙堅持,秉承著哪裏都可以輸床上不能輸的小雄子,竟然一鼓作氣地(被強迫)將那魔鬼日程安排堅持了下來。
短短不到一個月時間,在夏恩看來仿佛有半年那麽長。
日常體能訓練,熬過了最初的心髒狂跳大汗淋漓隨時感覺要倒的時期後,他竟然慢慢適應了。可對一隻雄蟲最重要的精神力方麵,夏恩時時會生出一種自己在浪費時間的挫敗感。
他現在已經可以十拿九穩地掰彎湯勺,並且小範圍地移動物體位置,但是一旦被移動物質量稍微大點,不管他怎麽嚐試、怎麽改進,結果都是失敗。
神明大概是完全關了他這方麵的窗子的。
金發雄蟲自我解嘲地想道,很想同身邊的雌蟲分享下這個比喻。但看到勞埃德不厭其煩地開始又一次的演示指導,夏恩還是挪動身子開始訓練。
在勞埃德夜以繼日地手把手教導下,他的精神力運轉得流暢熟練,精神海也非常穩定,聚攏反應速度很快,眼看著那匯聚成一條絲線的精神力就要帶動麵前的鐵塊時,卻聽“哐啷”一聲,鐵塊翻動了約莫十度,離地大概1英寸不到,又重重跌落。
夏恩聳聳肩攤開手,對著勞埃德做出愛莫能助的表情:
“我盡力了,勞埃德。”
這場訓練結束,兩蟲用完午餐後,帝國上將帶著夏恩做了體能檢測和身體檢查。這幾乎已是例行公事,標誌著一周的結束。
“小少爺,下周六我們會出發前往瑞德哈特,舞會的事情我已經安排好了,需要您配合的會提前說明。明天開始,小少爺您可以一直休息到下周五。希望您能用這段時間調整好狀態。”
高大的軍雌立於窗前,嚴肅而不失溫和地說:“今晚我有事要外出,您早點休息。”
聽到這個消息,小雄子歡呼雀躍,盯著雌蟲出了門,趕緊回屋登陸他肖想已久的機甲對戰遊戲,在競技場裏連虐幾十把,直接熬了個通宵。
於是理所當然地,第二天天早上夏恩窩在床上瘋狂補眠,連早飯也不吃了,久違地回歸了之前的作息。
勞埃德用完早餐,結果艾爾還是沒把小少爺叫起來。帝國上將取代他,沉著臉重重地推門而進。幾分鍾後,屋內傳來一陣鬼哭狼嚎。
半個多小時後,金發雄子萎靡不振地坐在餐桌前,兩眼空茫地望著食物。
勞埃德等了一會,見他還是如此模樣,便讓侍從撤了餐盤,站起身來拖著他去了衣帽間。等到夏恩抱著一件做工精致、裁剪講究的西裝外套後,他才恢複了思考能力:
“勞埃德,我們這是要外出嗎?”
高大健壯的軍雌已經換好了一身便服。他在洛奧斯特大宅住了一個月,下屬早將他的一些必備的生活物品和衣服送了過來。對於少年的疑問,他頷首應答:
“路程大約一個多小時,您可以稍微打個盹。“
夏恩想問的當然不是這個,但是外出的目的這隻雌蟲回避了,他也懶得追問。他實在是很困,因此勉強換完衣服,一上飛艇就抱著雌蟲的腰窩在對方懷裏睡了起來。
艾爾照例跟在旁邊,此景本該尷尬。隻是始作俑者一個睡得昏天暗地,一個麵不改色坐得筆直半闔雙眼。過去大半個月裏這種畫麵他看得有點多(牆角也沒少聽),於是可以臉色正常地視若無睹。
剛來小雄子身邊的時候不能說艾爾沒有一點旖念,畢竟他奉命保護的小少爺長得實在太好。但自從克雷夫將軍出現,旁觀了幾天兩蟲相處後,雌蟲已打消了相關的念頭,並忽略了家族私下發來的消息。
眼下外界對洛奧斯特家族一片唱衰,而飛艇內那隻S級的雌蟲,展現出來的處變不驚和胸有成竹,讓他不知不覺間多了些盲目的信任和安定。
一個多小時後,飛艇停泊在一棟高樓的頂樓。夏恩跟在勞埃德身後,走進入口,朝室內走去。
“……所以,您最近感覺怎麽樣?”
溫和清秀的棕發亞雌身體前傾,一副認真聆聽、友好耐心的模樣。
夏恩翹起二郎腿,將全身的重量都交移到後麵鬆軟的大靠枕上,挑眉含糊地回答:
“嗯——還不錯?”他瞥了一眼身邊的雌蟲,眼中滿是控訴。
“恕我冒昧,您有沒有覺得哪裏有不舒服的感覺?像是頭暈、惡心、或者莫名的心悸、耳鳴,或是眼前會突然閃現一段回憶?”心理醫師負責任地繼續發問。
夏恩機械地搖頭,不停地用腳來回點地,有點不耐煩:
“都沒有!我知道你還要問什麽,可以省了!”
他攤開手,又滿不在乎地聳聳肩:
“我很健康,吃的好,睡得好,會勃/起,能做/愛。我不用工作就有花不完的信用點,想睡哪隻雌蟲睡哪隻,沒有任何煩惱憂慮。”
“我沒有幼生期陰影,家庭和睦幸福,大家都很愛我,對我也非常好——你說這種設定,我會有什麽壓力?你看我,我像是有什麽心理疾病的樣子嗎?”
“你不用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
他總結陳詞般地下了結論,忽地一下站起身來,雙手插在西裝褲兜裏,跨步朝門外走去,經過勞埃德身邊的時候,還不爽地哼了一聲。
“吃的好?睡得好?”
低沉磁性的聲音悠悠在夏恩背後響起,聲調平板,“過去二十六天裏,你每天平均睡眠4.5小時,夜醒2-4次,三餐進食量是去年同期的五分之二,體重下降3.3磅。同時,星網信息顯示過去一個月內,你總共花費了37,998,321.32信用點數在購買遊戲裝備和各類虛擬消耗品種,同期數據增長256.87%……”
“我這還有更詳細的數據,以及一些分析報告,這些結果給出的初步結論,都說明你有必要接受心理診療,進行更進一步地診斷。”
小雄子的腳步停了下來。他猛然回過身,不敢置信道:
“——勞埃德,你居然竊取我的隱私信息?”
“不是‘竊取’。”雌蟲大步走到他麵前,麵無表情地淡淡糾正道:
“您離成為法律意義上的成年雄蟲,還有六個月零十天二十三小時。我是你的監護蟲,我有權限正當訪問您的相關數據。”
“不可能!”
夏恩斷然否決,聲音不覺揚高。他隔著一段距離與帝國上將對峙,雙眼灼灼,“我的監護權在大哥那裏,他已經……”他忽然低下頭去,身側手掌攥握成拳,渾身都在輕微顫抖。
“沒錯,你的監護成蟲是尤裏。三年前,他和我就你的監護權簽署了委托協議。所有的手續都符合法定程序。自他戰亡那天起,你的監護權就正式自動地移交給了我。您有疑問的話,我可以提供詳細資料……”
“閉嘴!”
勞埃德話語中談及到尤裏的地方全用的是過去時態,這像一根尖銳地刺,猛地紮進他的太陽穴,刺激得少年凶惡地低吼出聲。
這一聲讓室內的兩蟲都有些驚訝。而哪怕昨天已經從勞埃德嘴裏知道一些內情,亞雌醫師也有種本能地逃離衝動。他捂住自己胸口,是壓製場,還有另一股相似又不同的力場,隱約卻存在感十足地從小雄蟲身上散開。
夏恩深吸了口氣,強迫自己要冷靜,可是一旦那個詞出現在腦海,他的眼前就不覺浮現那一幕——船艙劇烈搖晃,耳邊嘈雜驚慌,刺眼的白光中,整座基地都四分五裂,傾塌潰敗。
而強烈的震動仿佛穿越時空,從記憶延續到了現實。夏恩覺得四周都在搖晃,他下意識地伸手,想扶住什麽。
有蟲影出現在他的視野,堅定有力的大手撫按上他的肩膀,支撐了他搖搖欲墜的身體。與此隨之而來的是過去一個月間從陌生變得熟悉的氣味。
夏恩睜眼又閉眼,呼出那口卡在喉間的氣,盡量讓自己勾起嘴角,恢複之前的毫不在意:
“……真是毫不意外。也對,他根本信不過別的蟲。”
“可這又如何?”
他話音陡然一轉,抬眼掃向勞埃德,無畏的目光直直向他射去,宛如利器:
“沒錯,我是心情不好,所以吃不好睡不好。不然你以為我老纏著你做是為了什麽?是因為要排遣、打發時間啊。那些亂七八糟的訓練,我之所以順著你,也是同一個原因。“
“——難道這樣還不夠嗎,勞埃德?”
這樣一句冰冷犀利的反問,打破了連日來兩蟲平和友好相處的假象。
雌蟲沉默地回望著眼前的小雄子,內心的聲音歎然道,是了,這才是那個夏恩。那個十幾年前,看著自己雄父在眼前逝去,而麵不改色的真正夏恩。
“不夠。”
室內安靜良久後,帝國上將搖頭斷然道,“離成為一個合格的洛奧斯特大公,遠遠不夠。”
“小少爺,我知道對您來說,有些事很殘忍,但您必須去麵對、去接受。隻有這樣,您才能成長,變得強大。逃避,終究隻是逃避。該麵對的,既然遲早要麵對,為何不勇敢一些?!”
“開什麽玩笑啊……”
夏恩矮身從雌蟲按在肩膀上的手中逃脫,不可思議道:“我從來都不想當這什麽破大公!我到底什麽水平我很清楚,我沒那能力,也沒那野心。我不想大權在握呼風喚雨,隻想安安全全進入衰老期。”
“而且你也看到了,我真的幹不了啊,別說振興家族了,洛奧斯特不毀在我手上都是我努力的結果。你看上去那麽聰明,不至於連備選方案都沒有,非要吊死在我這顆樹上嗎?”
“您——”
灰綠色的眼眸猛地縮小,雌蟲勸解的話戛然而止,滿臉的愕然震驚。
“不會吧?”夏恩也瞪大了眼睛,“你真沒備選方案?!”
時至今日,話到此處,兩蟲似乎才明白頓悟過來,他們在是否由夏恩來繼承公爵爵位上存在重大分歧且產生了重大誤會。
勞埃德將夏恩的推脫不想襲爵當成未成年雄子不成熟的異想天開,而他以為過去一個月的行為,側麵證明對方已經開始考慮擔當大任的可能;
夏恩則以為,自己這糊不上牆的爛泥,出了名的廢物點心,根本就當不了洛奧斯特大公,這是不用質疑的既定事實。
勞埃德上將看著不傻,試上兩個月就該打退堂鼓重起爐灶另做打算了,怎麽滴這是一條道走到黑認準自己了?
從沒被蟲寄於如此厚望的小雄蟲用看白癡一樣的目光看向雌蟲,半天他無奈地搖頭認命,決定先放棄這場無意的爭鬥。他看了看已經聽呆的亞雌,給了對方一個安撫溫和的笑容,隨即轉身飛快地朝外溜去。
等他快走到出口時,他聽到背後雌蟲跟了上來。
“——夏恩!”
這是勞埃德久違地叫他名字。
金發雄蟲駐步,沒有回頭。
“尤裏雷姆他們的意外身亡,你難道從沒懷疑過嗎?!”
碧藍色的瞳仁倏地加深。
“我有確切地證據。那不是意外,而是一場蓄意已久的謀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