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塔墩不禁用空著的那隻手探摸周邊空處。
為了避免不尷不尬碰到不該碰的東西,那隻手盡量舉高點。如此,真碰到人,照尋常女子的身
高,也就是臉頰或頭顱位置。
“將軍,皇帝和眾臣看著你,你不能失態,做自己不該做的事兒。”一個更為年輕的女子說,
——壞壞若是此時看見了,會叫她為李姐姐。
第三個女人,壞壞知道叫花蕊蕊的前貴妃說:“你愛的壞壞危險了,你得準備好射快箭了。”
“那刀和壞壞的脖子之間,並非龍邑到九原的距離。”最前麵的那個女聲說。
塔墩驚心動魄,屏住呼吸,集中注意力於麥根的刀和壞壞的頭。
他雖是天底下頭號快箭手,來到龍邑,十二年如一日,每天都在加快開弓瞄準射箭的速率。
但今日這個時刻,他尤其要在麥根砍下的一瞬間對他發出致命的一擊。
若是發早了,起不到震懾國師和麥根以及其他刀斧手的功效。
射完了,又射中了,無論如何,隻剩下一條路了:帶著中叔好殺出去,回到闊別十多年的九原,
從人質變回雄鷹。
朱亮和中叔衡都在緊張關注塔墩是否會快速射箭,或者直接射殺麥根,或者射落他砍向中叔好腦
袋的大刀。這是塔墩回頭,飛快看一眼他倆後得出的結論。
顯然,砍不砍,麥根聽國師吩咐;死不死,中叔好看塔墩射箭。
除此而外,沒人能叫麥根不砍下大刀,更沒人能叫塔墩不射出響箭。
麥根,大龍朝第一刀手,因舉刀工夫過長,變得越來不耐煩,巴不得趕緊砍下十二歲少女的腦
袋。
故此,所有擔心中叔好的人們,塔墩,朱亮,中叔衡,都唯恐他幻聽一一國師發了個“砍”字,
陡然手起刀落,從此,大龍朝和人世間不再有朱家的朱雀,丫丫;也不再有中叔家的中叔好,壞
壞;更沒有塔墩此生唯一的精神支柱,他十二歲那年便已刻骨銘心的黑發女嬰和金發少女。
忽然,他聽見一一國師對麥根說:
“將軍暫且放下刀來!”
麥根放下大刀的速率過快了,以至於眾人誤看了,嘴裏全都發出驚呼聲,以為中叔好的腦袋已滾
落在地上。
隻有始終盯著麥根的塔墩沒有看見中叔好身首異處,懸著的心雖未全然放下,但明顯鬆了一口
氣。
隻有一一國師知道自己是因看見中叔好的頭發忽然從烏金色轉成黃金色,又從黃金色轉成烏金
色,且這個過程在極短的時間內重複了許多遍,難免疑惑,難免恐懼,又弄不懂所以然,同時更
想停下來看看最終會發生別的什麽,便喝令麥根暫時放下屠刀。
但中叔好卻不肯將自己的頭顱抽離砍頭用的砧木。
這是一截巨大的原木,烏黑油亮猶如她烏金色的發絲。不同的是,裏麵不時飄出一縷縷的腐臭
味,——是砍了無數的頭顱,浸了無量的血液造成的。
中叔好發現,隻要自己的腦袋始終貼著這截味道怪異的砧木,幻化為金色雲氣的有鳳來儀便進入
不到自己的體內,心靈頭腦便還是自己的,所思所想也是自己的,——如若想的是媽媽,便想得
起她的容貌來;思的是塔墩,便聞得到他的氣息,乃至聽得見他的心跳聲。
“壞壞妹子,起來吧,不用再枕著這醃臢的木頭了。”
話兒是趙獻容盡量和顏悅色說的,盡管如此,口氣總還帶著點急躁與害怕。
另一個聲音來自於一一國師,內容仍十分荒誕,但口吻明顯留有餘地:
“妖女,這會子不砍頭了,你不如暫且站起,別弄得頭脖子不舒服,——即便活不長了,讓頭脖
子舒舒服服的,不也好吧?”
“我不!”中叔好直捷了當對一一國師道。
但對趙姐姐,她不能這麽生硬,她和其他姐姐的恩情她不能無動於衷,於是說:
“這次恕壞壞不聽姐姐了吧。”
“老枕著這木頭,妹子卻是為何?”
“姐姐知道的。”
“不知道嘛。”
“明擺著的:壞壞這麽枕著這砍頭用的木頭,又這麽擰著腦袋,那個金發女人便無法把我的身體
當旅店了。”中叔好說,“別以為壞壞看不見不了她,瞧,這一閃一閃的金色便是她,進去了又
出來了。進去時我頭上黑了,出來時反過來,我頭發又成金色的了。”
“這不是胡說八道嘛!”趙獻容喃喃說。
但其他命姐們受了驚的竊竊私議表明,她們實在沒想到,天神巧妙給有鳳來儀安排的宿處,已給
宿主中叔好小丫頭發現了,正想方設法,堅決不讓有鳳來儀進入來。
在命姐們用風語商討對策的同時,一一國師走上來,幾乎哀求道:
“妖女,起來,不砍頭了。”
“你說不砍就不砍了?”中叔好說,“砍不砍不光你說了算,我也說了算。”
“敢問姑娘,你用啥來砍你自己的腦袋?”一一國師似乎給中叔好的孩子氣逗樂了,“你自己的
胳膊麽?”
“不,你的嘴。”
“我的嘴?”
“你吆喝一聲砍,刀斧手不就砍了?”
“這倒是。”
“來,快砍,我不要活了!”
“我讓你活,你就暫時活著。”
“你個妖人,趕緊親自拿刀來砍我!”中叔好忽然憤怒了,“你砍我看看我是妖女還是民女!我
若是妖女,你休想砍下我腦袋!”
“我偏不。”一一國師仿佛成了頑童,與同齡夥伴說著賭氣話兒。
“你來,你這渾身散發酸臭味的醜人!”
“什麽,你說的是?!”國師一一有點給激怒了,後退著尋找麥根所在位置。
而麥根也提著大刀過來了,問:“好了?!”
壞壞目不轉睛等著,紋絲不動等著,等來的卻不是落下的大刀,不是自己翻滾的腦袋看見的最後
景象,比如塔墩悲戚的淚眼,卻是趙獻容和李呈貌。
二位前皇後把著壞壞的胳膊,哀求道:
“妹子切莫激怒老魔頭和劊子手!”
“活著不好麽?!”
“死了不好麽?”壞壞反唇相譏道,“不論是有鳳來儀,還是你們這些女人,原本死了,啥也不
知道了,多好的事兒。何苦還要留戀人間,重新回來,弄得既苦了自己,又害了別人。”
李呈貌等姐妹滿臉羞愧,訥訥無言。
唯有趙獻容默默拭淚後,從頭上拿下用新摘的花草編織的花環,輕聲說:“能無聲無臭死了確實
不賴,可惜這也做不到。這便沒了奈何,隻好折節下人,服侍先皇後……”
顯然,這話引起有鳳來儀的不滿,難怪趙獻容說罷,給躲在無形中的有鳳來儀推了一下。
趙獻容在趔趄幾步後奮力站住了,改口說:“錯了,不是先皇後,先皇後是我和你的李姐姐。她
吧,自然是永遠的‘現皇後’。”
“姐姐說的她,是有鳳來儀吧?”
趙獻容不敢說,垂頭不言不語。
李呈貌、花蕊蕊等花環夫人難以為情,隻好垂頭,或搖首,不敢麵對十二歲的中叔好。
“她在哪兒?”壞壞問道。
“雲氣裏。”趙獻容說。
“不,就在我身邊。”
“是。”
“為何不見金色?”
“妹子的頭發是金色的。”
“這麽說,她在我身體外頭,我的頭發就是金色的了?”小姑娘道,“一旦她回到我身體裏,我
頭發就又是黑色的了?”
“基本如此,給妹子掌握規律了。”趙獻容說。
“這就不對了,怪了:在給所謂的父兄送到這個勞什子地兒之前,壞壞的頭發一直是金色的,而
她,你們姐妹敬重的先皇後應該也在我體內。”
“不奇怪,”趙獻容說,“那時妹子還小,現皇後就得照約定,睡在妹妹身體內。”
“這我就不懂了,”壞壞說,“她鑽在我身體裏睡著了,為何她的那頭稀罕的金發要留在我頭
上?”
“妹子天生就是金發。”
“是因為我之生日是她之死日,所以我原本的黑發給她的金發襲取了?”
“妹子果然聰慧,”趙獻容歎息說,“才十二歲,便啥也明白了。”
“是誰這麽安排的:她本該全死,卻寄宿在我身上,半活著。”
“天機不可泄漏。”趙獻容難以說真話,於是一直沉默不語的李呈貌代她說道。
趙獻容點頭後,輕聲說:“好了妹子,你就起身,讓她回家吧,如此,你的頭發不用一會兒黃一
會兒又黑了。”
“我巴不得求死,她進來了,豈不是跟著死了,連半活也不能了?”壞壞納悶道。
“她若回到妹子身上,妹子無論如何死不了了,不論誰都不能弄死妹子了,所以她進入妹子體
內,就是救妹子。”趙獻容說。
見壞壞頗為困惑,李呈貌循循善誘說:“與妹子在勘驗屋內碰見蹬道君企圖對你動手之際的情況
一個樣。”
“李姐姐是說,趙姐姐不得不替代俺受辱於蹬道君,是因先皇後不讓俺失於韓鮮,而趙姐姐不得
不聽從她的吩咐,代替我給韓鮮舞弄?”
“是呢!”
李呈貌說的同時,趙獻容轉身背對壞壞,似乎在掩泣。
“趙姐姐哭了?”
“為了能全然死去,對這個世界無知無感,”李呈貌替全體花環夫人代言說,“我們姐妹無所不
用其極,吃夠了苦頭,受盡了折磨。”
壞壞四周一片飲泣聲,而她在跟著命姐們難過的同時,忽然想起一個此前一直給忽視的現象,便
說:
“對了,不久之前,先皇後因我給烏鴉盯著啄食,嚇壞了,便率領你們姐妹逃走了。現在,她帶
著你們回來了,要重新回到我體內,烏鴉為何不跟著?”
“烏鴉不見,是因一一國師在壇場下的地牢呆了幾十年,身上的味兒重得能殺死任何禽獸。”李
呈貌說。
趙獻容轉過身來,說道:“先前,現皇後不是害怕得逃走了,相反,是為了救妹子,帶著我等姐
妹吸引走了烏鴉。”
“原來如此。”壞壞說,“不過救我也是救她自己。”
“雖然如此,對妹子的好處也是顯而易見的。”趙獻容說。
活著的中叔好與半死半活的花環夫人的對話進行不下去了,一一國師匆忙回來了。
方才,見他遲疑著不動手,雌兒少帝要崔成宣他返回鳳閣,問他為何如此。
於是一一國師撇下中叔好,到鳳閣對皇帝說:
“不動手,是小人忽然想到,天無二日,國無二主。若是給砍頭的中叔好帶著她那一頭金發去到
那個世界,則那裏的太陽就是她那頭耀眼的金發了,已先走一步的龍朝曆代皇帝就要哀鳴了,哀
鳴成不了也已經死亡的上百萬庶民禱祝崇拜的太陽了。”
“那該當如何才能製止中叔好帶著金發去那個先帝們存在的地方?”雌兒少帝問道。
“這個太容易不過了:叫她的金發變成黑發。”
“哈,這個國師太容易做到了。”
“不容易,不過交給小人了!”
說罷,一一國師離開了。
眼下,他重新回到中叔好身邊,急得花環夫人們催促中叔好:
“快,妹子,趕緊讓現皇後進入你身體!”
“如此,任何刀子殺不死你了!”
“而且天神也可能隨時來到你身邊,親自保護你。”
中叔好頓時笑將起來:“什麽,天神也要來?太好了,事情鬧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