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國師一一未到已到,未到已到的是熏熏然的怪味,是灼灼然的金光。
這麽一來,他還活著,歲數也不到六十,畜著一頭長可及地的頭發,發色金發,襯托著蒼白的臉
上滿地的褶子,看著怪駭人。
隻是長期拘押在空間狹小的地牢,很難邁步,現在驟然放出,已不會邁步走道了,故而由兩個小
公公和班馬扶著走來。
認得他的,或者說見過他幾麵的朱亮和中叔衡迎候上去,滿麵掛笑,但手不自覺地捂著鼻子與口
腔。
“國師,還認得老夫不?”朱亮說時,有意識放下掩住鼻口的手來。
中叔衡笑口開得很小,且側著身,免得給熏暈了,說:“我又是誰,一一大師?”
“大司馬大將軍朱大人,閣下是。”國師一一看著朱亮說,“小人記得當初是你救了小人的腦
袋,退一步,勸說先帝築了這壇場,以鎮我壓我。這一鎮一壓,就是近二十年光陰。”
“大師怨我,這是自然的。”朱亮道,“不過看見大師仍活著,老夫不後悔當年成功諫勸先帝沒
殺大師。”
“在下麵時小人沒少詛咒大人,”一一國師說,“可現在上來重見天日,詛咒改為感謝了。”
說罷,竟要跪地叩謝朱亮,當然給朱亮和中叔衡雙雙拽住。
國師一一於是順便看著中叔衡,道:“又見麵了,大師徒左將軍中叔大人。”
“是我,沒錯。真好,又見大師了。”
“閑話少說,急事先做。”一一國師說,“諸位大人有何見教,說便是了。”
朱亮和中叔衡糊塗了,看班馬。
“哎喲國師,方才老夫不是都把事兒告訴你了麽?”班馬道。
“抱憾,方才小人重見天日,難免頭暈眼花,兩耳打鳴,竟沒記得禦史大夫班大人一路說的是什
麽。”
“大師不是具有未卜先知的大能嘛。”中叔衡說。
“大師徒左將軍言之有理,”朱亮說,“要不然大師不會預先染成金發上來了。這發色一看便是
新染的,金光燦燦,並有水跡,與大師身上其餘地兒迥然有別。”
“自打給先帝壓入這壇場之後,別的東西一概不敏感了,唯有先皇後那一頭金發與天亮之前天黑
之前的金色,小人始終記得。說來諸位多半不信,別看拘押小人的地牢暗無天日,但小人仍能感
到金色晃動,一般是曙色與夕陽出現時分。但方才並非這兩個時辰之一,小人又感到金色蕩漾
了,猜測上頭出事了,多半是往事有關,與阿金娃有關。”
“大師手頭還有仙水,能把黑發轉成金發,又能把金發轉成黑發的仙水不?”朱亮剛問出這話,
便感到中叔衡緊張壞了,朝自己投來兩道寒光,於是心裏想:
“太對了,找機會讓一一國師把中叔好的黑發變成金色,看看真正的發色是金是黑,以便最終確
認這孩子究竟是誰家的。”
“當然當然,放心放心,”一一國師笑道,“要不然小人身上不至於如此濃烈難聞吧。”
“大師原來把那仙水倒在身上衣裳裏了?”中叔衡問道,很是緊張。
“這是何苦?”一一國師說,“現配的不更好使?”
中叔衡刨根究底:“沒有底料,如何現配?”
“好了,啥也別說了,啥也不比把皇帝陛下從這鳳閣裏弄出來要緊。——大師沒有注意到烏鴉,
無窮無盡的烏鴉麽?”朱亮說了,忽然覺得不對,趕緊抬頭,結果欣喜道:
“天神啊,國師來了,烏鴉便不見了!”
其餘人盡皆抬頭,發現果然如朱亮所說,烏鴉不見了,便欣欣然歡叫起來。
“沒什麽可奇怪的,無非一物降一物,無非物物相克,無非負負得正罷了。”一一國師謙遜說,
“烏鴉喜歡腐臭的肉食,啄食死人再正常不過了;但一旦有東西的腐臭味兒超過烏鴉所能忍受的
極限,那畜牲便害怕得逃走了。”
說罷,指著鳳閣裏頭的金光與黑影說:“同理,小人現在還沒挨近那屋子,裏頭的烏鴉還沒給熏
得受不了。故此,腐臭的金光仍受到黑影的追逐啄食。”
“大師果然未卜先知啊!”朱亮大喜過望說。
“除了有鳳來儀的幽靈冤魂在裏頭,裏頭還有誰?”一一國師問。
班馬說:“下官告知過國師了:陛下在裏頭,有待於澆鑄佛像成功,正式成為我朝左皇後的中叔
好在裏頭,主要是因陛下的心頭肉蹬道君在裏頭。烏鴉在裏頭,乃因蹬道君無緣無故昏睡至今,
身上腐臭日甚一日。”
“想起來了,班大人果然與小人說過。”國師一一說。
朱亮說:“如此,大師可以進入驅魔了。”
“不必進去,在台階上亮個相,說幾句話,便好了。”
說罷,國師一一擺手,讓眾人停下,自己則趨步去到鳳閣門外。
裏頭頓時傳出哭聲,是索操的:“哎喲陛下您瞧瞧,這是誰來了!”
“許久不見了,內官總領索大人。”國師一一朗聲笑道。
說罷笑完,掌擊自己的雙手:“好了好了,冤魂也好幽靈也罷,出來吧。還認得小人吧,皇後娘
娘?”
話音剛落,裏頭鑽出鳳鳥似的金光來,跟在後頭的是幾十隻烏鴉,金光和烏鴉組成奇特的陣形,
嘩啦啦朝天上飛去,轉眼便不見蹤影了。
鳳閣寂靜得怕人,誰也不敢擅自進去,包括一一國師。
稍後,索操滿身是血,顫顫巍巍走了出來,喃喃說:“太好了,國師來了,烏鴉走了,老奴還活
著,隻是出血太多……”
話兒沒說完,倒下,但位置在台階與鳳閣之間的門檻上。
塔墩趕緊上前,抱住他,將他交給跟上來的衛龍兵。
接著,他看見中叔好走了出來。
小姑娘身上都是血跡,但她正在脫外頭的衣裳,脫的是血衣。一旦脫去,裏頭卻是毫發無損的內
衣,鮮亮依舊。
“左娘娘未受傷,太好了!”塔墩非召轍入,要抱起中叔好。
小姑娘卻推開他,徑直走出來,喃喃說:“得接著鑄像,鑄失敗了,壞壞可以歸家見媽媽了。”
一一國師走在她側麵,嗅聞著她,一遍又一遍,最後笑道:“略有怪味,好在基本擺脫了。小人
恭喜左娘娘純淨如初,不會再無辜成為他人的客舍。”
小姑娘頗為吃驚,正要與一一國師搭話,卻給中叔衡攬在了懷裏。
朱亮也過來,將顫抖的手掌擱在她頭上:“可憐的孩子,——陛下還好吧?”
小姑娘哭了:“多虧索公公擋住我和陛下,我和陛下都沒事。”
這當兒,雌兒少帝在裏頭發話了:“中叔左娘娘,回來,接著與朕著治愈蹬道君。方才你做得挺
好,隻是位置錯了。這次,該我在你之上,你在他之上。如此,你我他三人便成了特殊的家庭,
他的病況也就慢慢好了,徹底好了。”
中叔好不想進去,中叔衡和朱亮也不讓她進去,至於塔墩,幹脆站在她身後,堵住她的回去之
路。
雌兒少帝出來了,到了鳳閣門內。她身上有血跡,但血跡隻顯示中叔好的形狀而已。就是說,她
給中叔好壓著的位置沒有血跡,沒有壓著的多餘地方有血跡。
“左娘娘中叔好,朕說的你聽見沒有?”雌兒少帝說,“若聽見了,乖乖隨朕回去,要不然蹬道
君死了,你休想活,你家人也休想活。”
說罷,不知哪裏來的氣力,也不打話,徑直推開塔墩,接著推開中叔衡和朱亮,最後抓住中叔好
的手,說:
“方才太好了,娘娘壓著我。現在請娘娘回去,壓著鮮兒,直到他病愈如何?”
“我不!”中叔好說。
隨即,她忽然領悟了什麽,改口說,“好,沒問題。不過,可惜我還不是左娘娘,有待鑄像成
功,正式成為陛下的左娘娘,這才好照著陛下說的做,如何?”
“我說你是左娘娘,就沒有必要多此一舉,鑄我暴君父皇的勞什子像!”雌兒少帝大怒說,“再
說朱鹮鑄造成功了,成為了右娘娘;你,中叔好,則相應成為左娘娘。這是再順理成章不過的事
兒。”
說罷,拽著小姑娘的手要進去。
誰也不敢攔住,除了塔墩。
塔墩正要進去攔住雌兒少帝,國師一一反超過塔墩,到裏頭跪在雌兒少帝跟前,道:
“先帝國師,小人一一,再次拜見天子陛下!”
雌兒少帝忽然驚恐起來:“你不是該在壇場下頭拘押到老死麽?!”
不等他回答,看著後頭的朱亮等大臣:“究竟是何人擅自放了這個妖魔?!”
“是我,陛下。”朱亮上前幾步說,“多虧想到了國師,暫放了國師,襲擊啄食陛下和左娘娘以
及蹬道君的烏鴉這才倉皇逃竄。”
“陛下,就是說,國師一一功莫大焉!他是我國的無價之寶!”中叔衡說。
“朕不!朕是先帝之子,是一以貫之的今上。換言之,先帝怎麽做,我就怎麽做!”
“陛下認得小人,曾在年幼時,大約在皇後娘娘飛走不見後不久,曾抱著蹬道君的脖子,牽著索
公公的手,去壇場之下見過小人。”
“胡說八道!”雌兒少帝恐慌起來。
“怕是呢,陛下爺。”索操說,“當時陛下不記得先皇後的麵容,怕得要死,便要國師一一將陛
下的頭發染成金色,看看是否能從中認出先娘娘的容貌來。”
“真有過?”
“老奴還會對陛下扯謊?”
“結果如何?”
“國師身上帶著那魔水,不消半個時辰,陛下就成了金發小……姑……,對對,那時節陛下還
小,六歲多點,染成金發,可像小姑娘了。”
“還有呢?”
“隻是陛下哭了,沒有從老奴帶去的鏡子裏看出自己臉上有先皇後的影子。”
雌兒少帝很難過,仿佛回到了從前,雙眼都是淚水。
“老奴寬慰了陛下。”
“小人也如此。”國師一一說,“當時還保證陛下大了,等陛下大了,陛下的頭發染成金色,就
有先皇後的容貌在臉上了。現在,陛下真的大了。”
“可朕是男子,如何能從臉上看出母後的影子來?”
“所以?”一一國師問。
“所以朕不需要你,你仍回地下去,以活人的身份,以死人的身份都可以。可以說,父皇為你預
先造了屋子和墳地,你活著死了都能住。”
“小人若保證救回蹬道君,即便不用中叔左娘娘也能做到,陛下怎麽說?”
雌兒少帝呆住了,隨即狂喜道:“對啊,這對國師來說,不是小菜一碟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