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朱亮和中叔衡關於金光與追逐它的黑影的話語,塔墩都聽見了。
當時他從鳳閣退回到外頭台階上,手中的弓箭沒有停止發射。他來不及揣測二位宰輔各自正在想
什麽,他想要做的隻是救下壞壞,起碼確保她不給烏鴉啄食壞。
方才,他不顧一切,努力挨近中叔好、皇帝和韓鮮,那個三人堆。他要拽起中叔好,然後進一步
拽起皇帝,以便給皇帝證明,為了拽起他,自己必須先行一步拽起中叔好,並保護她不受烏鴉啄
食。
但皇帝看出他的企圖,不許他拽起中叔好,相反,死命抱著中叔好。這倒也罷了,諒皇帝有多少
氣力在身上。關鍵是,位於最外頭,雖然身上蓋著無數烏鴉死屍,但死屍不停滑落,不斷給活烏
鴉飛來啄食的中叔好,她也不要塔墩搭救,相反,用她的腿子抵住塔墩,大聲說:
“十二年未見了,誰也休想分開我與她!”
烏鴉太多了,聒噪得厲害,但中叔好說時聲音更大,塔墩明確無誤聽見了,難免愕然——
“壞壞十二年未見的那個人,會是我麽?若是的,她該離開皇帝陛下,轉而起身,投在我懷裏,
隨我走吧,為何反而牢牢抱著皇帝陛下?”
這麽想之際,他在三人堆近處用寶刀砍殺烏鴉,以確保中叔好不給啄食。
手下跑來告知他,大司馬大將軍來了,大師徒左將軍也來了,正在外頭台階上,欲進不入,似在
找他。
於是,塔墩讓手下就近圍著三人堆,用佩刀阻止烏鴉傷害三人,自己趕緊到外頭台階,結果正好
聽見朱亮、中叔衡說起金光和追逐它的黑影。
為了救下壞壞,他說:
“對極了,烏鴉在追逐金光,金光集中在皇帝身上,映染了下頭的蹬道君和上麵的中叔左娘
娘。”
“陛下受傷了沒有?!”中叔衡問道。
朱亮跟著道:“是啊!還有:中叔好還好吧?!”
“末將和手下弓箭佩刀並用,勉強做到不讓烏鴉連續咬食陛下和左娘娘,但再這麽下去,烏鴉更
多,人敵不過鴉,要敗下陣來,結果可想而知!”
“如何是好,陛下不讓救駕!”朱亮說。
中叔衡說:“是啊,如何是好!”
“二位大人,情況緊急,塔墩可以昧死問幾句話不?”
“說便是了,執金吾。”朱亮說。
中叔衡道:“將軍有何建言,但說無妨。”
“隻有疑問,沒有建言:我等眾人今日來這個壇場,為的是什麽?”
“澆鑄佛像,以確定左右皇後人選是否符合先帝意誌。”
“也就是是否符合天意。”
“天子可以到場?”塔墩接著問。
“天子是國君,自然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朱亮歎息說。
“天子裝扮索操,幹擾左娘娘人選中叔好澆鑄佛像,並不顧大臣反對,帶走中叔好,去鳳閣替蹬
道君攘災驅魔,”塔墩問,“這是異常的,還是合式的?”
“異常的。”
“所有大臣是否也都是陛下跟前的言官,可以昧死諫諍?”
朱亮和中叔衡對看一眼,不得不點頭。
“而今,造成這麽大的混亂和險情,竟無人為了國家社稷挺身而出,勸說天子,像這樣不盡自己
的天職,事後是否會遭到天譴?”
“直說吧,執金吾,你要老夫做的是什麽?”朱亮問道。
中叔衡說:“老夫與大司馬大將軍同問,將軍但說無妨。”
“隻要又一位大臣敢於帶頭走進去,則餘下的大臣都敢進去了。如此烏鴉便嚇跑了,陛下也得救
了。說到底,畜類總是怕人的,人多了,它們便沒有活著的餘地了。”
“是啊,對,可將軍看沒看見陛下帶來了麥根及其兩百刀斧手?”朱亮說。
“在鳳閣後頭的林中潛伏,末將看見了。”
中叔衡道:“試問將軍,若陛下忽然變成暴君先帝,大開殺戒,我們大臣給砍殺了,真對國家和
民眾好?”
“不好,這是不言而喻的。”塔墩說。
“起碼得有個天子拒絕不了的理由進入去,才好起到諫諍的效果,又能保全國家大臣的性命
吧?”朱亮說。
“理由是現成的。”塔墩說,“陛下,鑄像怕是要重新開始了,不然大龍朝便是說一有二的背信
國家,天不親,地不信,先帝們也不保佑。”
“是,沒錯,”中叔衡說,“但不夠有力,天子未必肯聽。”
“天子未必肯聽,則暴怒的可能性陡然增大了。”朱亮道。
“總得有人說吧?!”塔墩看著裏頭,愈加急躁。
“誰說?”
“那就末將吧。”說罷,塔墩要邁向裏頭。
禦史大夫班馬忽然冒頭了,又及時拽住塔墩。
塔墩回頭:“大人要代我進入,成為率先進入的大臣?”
“非也。”
“那……”
“老夫是禦史大夫,恰好此時想起先帝朝一個案子和一個人來了。”班馬道。
“情況緊急,大人不賣關子了吧!”朱亮皺眉道。
班馬說:“各位大人還記得這個壇場是為何因誰建造的?”
中叔衡忽然笑了:“對了,想起來了。甚好:有他在,還怕天子不乖乖出來,重啟鑄像儀式?”
“可是這麽多年過去,國師還活著?”
“當年壓在下頭,歲數不甚大,隻有三十五。到現在,至多過了十七八年,也就是六十不到。再
說了,這些年雖不讓他出來,也不見他說話,但可以擱食置水的地方,也沒少放那兩樣足以延續
其命的東西。”
“快,看看是否活著!”朱亮說。
中叔衡也道:“若活著,趕緊取上來!”
班馬很高興建言成功,匆忙帶人趕緊去了。
而塔墩臉上露出惶惑不解的神色。
“如此說來,將軍從未聽說過我朝曾經有過一位道法稀罕的國師?”
“不曾。”
“小奴倒是略略知道一二。”霍成挨近來說。
其實,塔墩自然也聽說過。對一個時刻渴望返回九原的人質來說,沒有什麽東西比情報更重要
了。任何有關過去,並有可能影響現在和未來的故事,故往的事跡,利用好了,都有可能促使他
盡快返回九原,從叔父那裏奪回屬於自己的部族勝兵指揮權。
但他寧可裝糊塗,裝糊塗與情報一樣,能確保他勝利返回九原。
結果,這個有關國師的故事,是大龍朝二位頂尖大臣你一言我一語講給他聽的,多個細節與他花
重金買來的同一故事頗有出入。鑒於他二人的宰輔地位,這一版本的可信度當然更高——
老暴君龍在天率領大軍遠征阿爾金人,阿爾金公主阿金娃飛到老暴君馬上懷裏的故事,對大龍朝
的國威是有莫大的好處的。再說此女尤其漂亮,那一頭燦爛的金發更是龍在天愛不釋手的玩物。
因此,歸國不久,他要冊封改名為有鳳來儀的阿金娃為新皇後。
臣民歡喜萬分,無不讚同,隻有老暴君畜養的國師不以為然,覺得這個金發阿爾金公主“像一片
焦黃的枯葉”飄落到大龍過皇帝身上,是亡國的征兆。
龍在天勃然大怒,說若不是國師是用來攘災驅魔的,早就把他砍為肉泥了,所以國師,別以為朕
少你不得;你的法術雖高,但比你道法高的異人有的是,你成為肉泥,正好可以試試他人的本
領。
但這個叫一一的國師認定食君祿就要盡君事,要不然寧可死而後已。不過,他退一步,說若是天
子隻是把有鳳來儀當成嬪妃,圖個新鮮,未必會釀成滅國的結局。
龍在天更怒了,說有鳳來儀生來就是皇後的命,皇後由她做,做定了。
一一國師又退了一步。首先是等了幾天,如願以償等來了異常現象。
一是落日變成雙重的,旭日也如此。就是說,一個太陽疊著另一個太陽,另一個太陽模模糊糊
的,宛如飄散的金發。
二是,原本好好的,毛色金黃的公雞總在淩晨曙色到來時啼鳴,如公雞億萬年來天天做的那樣,
但來了阿金娃之後,大龍朝國都龍邑的公雞,身上的金色不見了,如果從前有金色的話,代之以
母雞身上的灰色,而且公雞不用啼叫報曉了,代之以母雞下了蛋之後驕傲的咯咯咯咯聲。
這兩個現象,一一國師明確指出,是有鳳來儀的身上的陽氣,金色是其象征物,正迅速消耗天子
乃至大龍國本身所具備的純陽。
這次,龍在天有點給嚇到了,趕緊詢問一一國師該怎麽做,才能一方麵留下有鳳來儀,另一方麵
又不至於損傷自己和國家的陽氣。
國師一一的說法相當確定:天無二日,若要國家長治久安,就須消除另一個假冒的太陽,手段有
上中下三種選擇。
最上的直接砍了阿金娃,免得她為阿爾今複仇。
其次是退回她,讓她像一片金色的枯葉那樣飛回她的國度去。
最末的也簡單,設法將阿金娃的頭發染成與大龍國臣民最經典的色樣,黑色。
對迷戀有鳳來儀的龍在天來說,下策當然是最佳選擇,是上上策。
為此,他勉強同意為了國家和自身的好,改變有鳳來儀的發色。他不大放心,問一一國師,你既
能改變皇後的發色,從金色到黑色,為何不證明你能把你的發色,從黑色變成金色。
一一國師笑了笑,出去了大半天;回來時,頭發已變得與有鳳來儀一樣,是純金色的。
老暴君將信將疑,扯了又扯,洗了又洗,證明不是粘上去的,便放心了。他讓國師出去半個時
辰,要求回來時,他的發色重新變回黑色,一點沒有金色殘留在上頭的那種黑色,簡言之,原來
就屬於他的黑發。
一一國師應聲出去,一轉眼回來之際,頭發已是純黑的了。
老暴君大喜過望,讓他趕緊準備把皇後的發色變成純黑的。為此,他先期寬慰有鳳來儀一番,接
著問她頭發若是變成黑色的,她會高興還是難過。有鳳來儀哭著回答,寧可變成黑色,如此,就
不用因為這金色,想起故國的太陽和故國的父母了。
如此,當天傍晚,在金黃色的太陽消沉在黑雲之中當兒,一一國師率徒弟來到龍在天寢宮,身上
散發著相當古怪,連老暴君飼養的寵物聞了都要倒地氣絕的味兒。
老暴君詫異不已,問這是怎麽了。
國師一一說隻是氣味問題,對小動物有損喪,對人一點沒有。
話音剛落,有鳳來儀就像漂來的枯葉那樣,忽然飄去了。
其實不是飄去,隻是跑得太快,看著像飄去一樣。她留下的話音是:
“不不不,臣妾還是留著金色頭發思念故國和父母兄妹吧!”
為了證明帶來的染發材料是無害的又是有效的,一一國師取出一些,塗抹在鬢角,立刻叫那裏變
成金色了。隨即,他又塗抹材料到金色的部分上頭,立刻又叫那裏變回黑色。
但老暴君開始嘔吐,並且雙眼流淚不止,最終,身體也開始抽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