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卻說塔墩射殺闖入鳳閣的烏鴉,奉命回到原來位置,鳳閣外台階上之際,霍成迎了上來,緊張問他:“陛下這究竟怎麽了嘛?裏頭到底發生了啥?”
塔墩難以回答。
顯然,裏頭正在發生的事兒是不尋常的,連他自己都並非全部知情,隻能猜到中叔好給皇帝叫進
去,是與蹬道君韓鮮的病情有關;就算知情,也難以對多姓家奴霍成交底。
“哎呀,小奴知道,大將軍即便得知一二,也因事關陛下爺和左娘娘,不便對小奴道明白。不
過,小奴與將軍的交誼使小奴不禁心存幻想,或許將軍以為小奴還值得信賴,便……”
“無非因蹬道君病重,陛下叫進中叔左娘娘,攘個災驅個魔,就這意思吧。”
“左娘娘卻怎麽也不肯,陛下隻好宣索公進去,而索公,我那幹爹,又不慎帶入兩隻凶狠的烏
鴉,”霍成說,“於是裏頭雪上加霜了,將軍便不得不帶著弓箭進入去勤王。”
“誰都能輕易猜到這個前因後果。”
“雖說如此,”霍成笑道,“小奴是通過大將軍的回答證實了自己的猜想。”
塔墩看見不遠處,柳無害正率上百衛龍兵對準天上徘徊不散的烏鴉射箭了,便對霍成感歎道:
“多事之秋啊今天這是!”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嘛。”霍成的口吻帶著幸災樂禍的味兒。
塔墩點點頭,到柳無害邊上。
柳無害邊射邊說:“若情況緊急,主將盡管吩咐。”
“皇帝快瘋了,怕是要出大事兒。”
“正好是主將帶壞壞姑娘北歸之良機。”
“經過這麽多年的布局經營,回九原沿途諒不會有事,”塔墩說,“難在一舉幹掉鶴立河裏,奪
取兵權。”
“先回去,再找機會,總能得手的。”
塔墩沉吟一番,幫著一箭射落兩隻烏鴉,說:“是啊,總有機會的,比如你把我綁了獻給叔父,
由我趁機刺殺他。”
“是機會,但不到萬不得已,千萬莫做。”
“今日太不尋常了,眼看龍家天子這般發瘋,”塔墩道,“我怕不趁機北歸,一旦朱亮、中叔衡
等大臣亮牌動手,便再也回不去了。”
“如此,無害即刻吩咐下去:主將要啟動北歸路線。”
“是,要快,有備無患最好!”
柳無害撇下忙著射鴉的主將和袍澤,匆忙去了。
中叔衡來了,接著他的是朱亮。二位宰輔臉上都帶著問詢的神情。
“末將沒看見具體情形,”塔墩主動說,“但看陛下神情樣貌,似給蹬道君傳染了失心瘋。”
“如此,今上便有可能成為先帝第二。”中叔衡麵色慘白說,“大龍朝又要大開殺戒了。”
朱亮道:“毋寧說,執金吾的意思是:為了救下蹬道君,皇帝陛下今日怕是要無所不用其極,也
就是走極端。”
“末將正是此意。”
“將軍,這一切之所以發生,歸根結底,是中叔好不肯照皇帝的旨意行事?”中叔衡當著朱亮的
麵問塔墩。
“是啊,壞壞姑娘不肯,看情形。”
“發生過的事兒,哪能說沒就沒了呢。”朱亮說,很是為中叔好擔憂,一點不在乎中叔衡是怎麽
想的,“這情形就是擱在與她同命的姐妹朱鹮身上,多半也這麽倔強吧。”
中叔衡再怎麽具備克己複禮的忍耐力,對此也不能不表示異議,為此看了一眼朱亮,但很快意識
到失態,便隱忍道:
“是啊,再怎麽說,天神即公理,公理即天神。陛下即便逼成中叔好那麽做,天神看著也不會以
為然吧?”
朱亮點頭:“所謂公道自在人心。”
恰在此時,塔墩和二位大臣最為擔心的事發生了,——或許,在二位大臣內心深處,這反而是莫
大的好事,是等待了許多許多年方才等來的意外之喜吧。
皇帝發瘋了,自己親自打開門來放入烏鴉不算,還叫嚷著讓看著他長大的索操打開所有的窗欞
子。
可憐的索公公,知道大龍朝和皇帝的末日到來了,一邊開窗,一邊號哭。
這就沒法子了,對率領九位花環夫人的趙獻容來說。她和姐妹們身上的氣味雖然足以吸引鳳閣外
的群鴉,但不久之前,在永巷勘驗屋,她代替年幼的壞壞給蹬道君□□時,已把烏鴉尤其喜歡的
腐臭味轉移到韓鮮身上。
是,沒錯,她身上的味兒雖然衰減一半不止,但她率領的九位姐妹也都是腐臭的死嬪亡妃,應能
繼續吸引群鴉吧。隻是很可惜,烏鴉是鳥類中最聰明的飛禽,啄食腐肉也講究品味。概言之,能
啄食皇後的肉,一定舍棄貴妃的肉;能進食貴妃的肉,自然不屑等而下之,委委屈屈吃美人的
肉。
鳳閣裏的味兒發自二位皇後,有鳳來儀,李呈貌,一位準皇後,中叔好,一位女扮男裝的天子,
一位天子嬖幸的男寵,韓鮮,那味兒自然更濃烈,更誘人。
換了你是既聰明又饑餓的烏鴉,想想吧,你是留在外頭,冒著給衛龍兵射落的危險,繼續追逐十
來個身上的味兒給風吹淡許多的後妃,還是撲扇著翅膀,一頭鑽入腐臭味兒絲毫不見衰減的鳳
閣,好好啄食那些貴人們?
再說,當鳳閣外所有烏鴉全都鑽入鳳閣當兒,自覺失職的趙獻容除了率領眾姐妹掉頭飛入鳳閣,
舍命救有鳳來儀-中叔好或中叔好-有鳳來儀的駕,還能怎麽做?
三位皇後加一位皇後,是多少皇後?
卻說雌兒少帝在確保鳳閣門因成群結隊的烏鴉飛入來,再也不可能給關上之後,接著所做的舉
動,進一步嚇壞了忠心耿耿的索操。
中叔好也害怕,害怕的同時,號泣起來,不顧一切,忽然情願照著皇帝陛下的做法去做了。
就是說,皇帝舍棄鳳閣門,撲向韓鮮,用自己的身體遮擋他的時候,中叔好熱淚盈眶,渾身發
抖,照著天子的做法,也跑著去屏風那裏。
當然,屏風早就給烏鴉的衝力撞倒了。
與雌兒少帝不同的是,中叔好沒有也不能撲在蹬道君身上。她撲在皇帝本身之上,不自覺這麽
想:“太好了,也太難得了,時隔十二年,終於在另一座鳳閣重新抱著可憐的孩子了。是啊,閨
女長大了,抱著像個成年女子了。”
她心裏充滿了幸福感,淚水不知不覺流得汪洋恣肆。
但隨即,她自責起來:“閨女大了,有了自己心愛的男子,做娘的我何苦在她抱著那個男子之
際,爭著抱她呢?這不是幹擾了她的好事?”
但她是一個訣別閨女十二年,今日重新見到她母親,有的是理由,為自己的行為做辯護:“不
妨,就當舍不得出嫁的閨女,在她給上門迎娶的丈夫抱向花轎當兒,哭著追過去抱著她,似要與
她的丈夫爭奪她。丈夫要娶走她,要她為他生兒育女;我作為母親,當然要留下她,繼續要她當
閨女,永遠別出嫁。”
這個她顯然是有鳳來儀,是反客為主的宿客,並非真正的她,宿主中叔好。
殘存的中叔好告訴自己,她不要抱著喜歡男子不愛女人的皇帝龍長彰,更不想隔著他,與本來容
貌瑰麗現在身體腐臭的韓鮮,再說身上給烏鴉啄得疼痛難忍,便使勁大叫起來。
這在她,還是從未有過的:“塔墩救我!父親救我!不,爺爺救我!”
塔墩已經不召自進,帶著眾多衛龍兵射殺斬殺無窮無盡的烏鴉,狠狠啄食緊緊摟抱在一起的中叔
好、龍長彰和韓鮮的烏鴉
朱亮和中叔衡還在閣外,不敢非召自進。
塔墩是衛龍兵總司令,是隨時隨地移走在皇城與宮城間的三品以上外官。但凡皇帝遭遇危險之
際,他必須盡快出現在皇帝遭受險情的現場,要不然便是瀆職,便是死罪。
朱亮雖是大司馬大將軍,官居一品,中叔衡雖是大師徒左將軍,官居一品,但畢竟是皇帝非召勿
入的外官。何況叫他倆進入救命的並非是皇帝本人,而是中叔好,左皇後候選人而已。
中叔衡想的是:“好好都哭喊著叫父親救我了。我是父親,豈能不進去,借著救皇帝救她?不過
且慢,好好喊叫的爺爺又是誰?莫非小姑娘緊張壞了,錯把我這個爸爸喊成爺爺了?是啊,多半
是。我這歲數,做她爺爺綽綽有餘。”
但朱亮拽著他的手,要與他即刻進入黑金色閃耀流轉的鳳閣,說:“進去,我倆進去,左娘娘叫
喊救命了。”
中叔衡嚇了一跳,止步看朱亮。
朱亮一臉不解,似在說:瞧你,為何停下嘛,你是她父親,我是他祖父,這不是明擺著嘛。
中叔衡懷疑中叔好的身世暴露了,知情者既是中叔好本人,又是朱亮;多半是朱亮設法弄清了情
況,讓塔墩轉告給中叔好的:你是朱家的女孫,並非中叔家的孩兒,朱亮是你祖父,朱延壽是你
父親,朱鹮是你親姐姐。
既然是可能性,他又覺得更有可能是中叔好緊張壞了,錯把自己喊成爺爺了。
至於朱亮這麽急公好義,是他第一大臣的地位決定的,畢竟,皇帝和皇後就在鳳閣裏,中叔好的
喊叫給了他進去救駕的理由。
“不過大大司馬大將軍,”中叔衡說,“局勢似給控製住了。”
朱亮睜大昏花的老眼,使勁看裏頭,但看見的無非是影影綽綽。
幸好多姓家奴霍成過來了,朱亮問他:“霍公公,你眼神好,快快告訴老夫和大師徒左將軍,這
屋子上頭流轉的金光和追逐的黑影分別是什麽,下頭黑乎乎的一堆東西又是咋回事。”
霍成還沒說,中叔衡已在問他:“霍公公,陛下身上是否壓著一層又一層黑壓壓的烏鴉死屍?”
“是呢,是大將軍和衛龍兵射殺的烏鴉堆積成的。”霍成說,“不過,最上頭的並非陛下爺,卻
是左娘娘,其次才是陛下爺。最下頭的不用說,是正在散發腐臭味的蹬道君。都是為了這個鮮
兒,陛下爺今日豁出去了,幾乎棄社稷宗廟於不顧!”
朱亮對霍成回答中叔衡的詢問而不回答自己的問題而生氣,拽住他問道:
“老夫早問你了,上頭流轉的金光和追逐金光的黑影又是什麽!”
“哎呀呀,小奴死罪,沒及時回答大人。”霍成誠惶誠恐說,“追逐的黑影是烏鴉,這是不用說
的。至於流轉的金光,小奴看得並不分明,若有似無吧。”
“太明顯了,老夫昏花了老眼都看得見嘛。”朱亮說,“很明顯的金光,正忙著逃竄,忙著擺脫
黑影的追逐。”
“這個老夫也看見了,”中叔衡說,“再明顯不過了。”
“這個就難以理解了,”朱亮麵色慘白說,“金光是金發晃動的影子麽?”
“大司馬大將軍這是什麽意思?”中叔衡想起中叔好那頭給染黑的金發來了,同時也想起死在朱
家棗山莊園的有鳳來儀來了,她也長著一頭金發,而現在鳳閣裏,有中叔好,有先皇後有鳳來儀
之子,天子龍長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