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照計劃,幫中叔好將滾燙的銅汁澆入冰涼的泥範的是內官總領索操。


  一切都準備就緒了。


  但中叔好身上給烏鴉啄傷的疼痛,尚未全然好轉,未免昏頭昏腦,步態和手勢均不安穩。但索操一點都不體諒她,一會兒在她前頭,一會兒又在她右邊,瞬間到她後邊,瞬間又到她左首,動個沒完。老內官如此動彈,與他的年齡不相稱,仿佛在刻意證明什麽,而坩堝裏的銅塊已經快融化,不多久便可以澆鑄了。


  中叔好見左近能看見索公公的人臉上都有驚訝的神情,忽然覺得不對,於是趁他轉身,盯著他看。


  索公公老了怕冷,向來喜歡戴帽子,但帽子下分明是一張年輕而雌性的麵龐,帶著譏諷似的微笑,說:

  “沒錯,娘娘認出我來了吧?”


  “上次陛下裝作霍公公……”壞壞極為震驚。


  “是的,上次在用永巷,朕看著像霍成,卻給你認出不是霍公公。此番,一樣,娘娘也快快認出朕並非原版霍公公,而是你有可能嫁的皇帝丈夫。”雌兒少帝冷笑著說。


  “皇帝萬歲萬歲萬萬歲!”朱亮帶頭喊道。


  接著是群臣的歡呼聲:皇帝萬歲萬歲萬萬歲。


  沒人敢在嘴上說,這個不該出現皇帝的莊嚴場合出現皇帝,還是假冒他人,假冒老內官的皇帝,


  是多麽的稀奇古怪和不莊重。所有人心裏都明白,龍長彰敢於不顧體麵與成例,假冒索操來到這


  裏,無非是為了向所有臣下證明:中叔好在這裏輕易認出穿成索操的人不是索操,而是皇帝,那麽,當時在勘驗屋,若韓鮮確實假冒索操,她也一定很快認出所謂的索操其實是韓鮮,如此,便能在第一時間呼叫她的保林姑媽,不好,有人假冒索公公,欲行不軌。


  跪著的中叔衡歎息說:“陛下瘌痢頭打傘多此一舉。”


  朱亮也說:“親家是說,天子已親赴貴府逼中叔娘娘證明當時她白日做夢,錯看索操為韓鮮了,何苦今日再度證明中叔娘很容易發現索操不是索操,是天子。”


  “是這樣,費思量啊。”


  “一定是蹬道君情形愈加不妙了,皇帝恐慌了,要用盡一切可能來挽救他的心頭摯愛。”


  “親家一點撥,下官如夢初醒。”


  “接下來親家會瞧見,真索操其實就是一邊監視銅錠融化的霍公公,宣布銅錠成色不對,須得檢

  查一番,如此,皇帝便能帶中叔娘娘去厭勝蹬道君一番了。方才有人說在後頭的鳳閣聽見皇帝到


  了,帶著病入膏肓、呆如木雞的蹬道君。”


  中叔衡說:“拭目以待。”


  果然,監督融化銅錠的霍成以大臣都熟悉的索操嗓門宣布銅錠融化了,成色異常,看著不對頭,


  不得不廢棄了,改用新的銅錠,而新銅錠,急待去庫藏哪來。


  “各位大臣就地歇息。”雌兒少帝故意用索公公的聲音說話,而這聲音,是她打小學會的,說著

  惟妙惟肖,“至於朕和中叔候選娘娘,正好可以好好認得認得,說說話,以便日後你歡我愛,盡快生下許多皇兒帝女來,以充實我龍家皇室的子孫庫藏。”


  說罷,大笑,執著中叔好的手,眾目睽睽之下,去鳳閣。


  這是不尋常的一幕,所以塔墩親自執著兵器,護送倆人。


  ※※※


  “親家所言不謬,一一驗證了,”中叔衡說,“佩服佩服。”


  “不過,烏鴉又出現了,”朱亮說,“原本一直在鳳閣龍閣上蹲伏,守候著什麽異常情形。”


  “那是蹬道君要死,提前發出的味兒?”中叔衡說。


  “妙妙,大司徒左將軍與下官一樣,也有內線送達的情報:蹬道君失心瘋不算,身體正在腐臭,差不多了。”


  “所以皇帝病急亂投醫,臨時抱佛腳了。”朱亮說。


  忽然,朱亮另一邊的現親家王在禮說:“不好,烏鴉俯衝向中叔左娘娘了!”


  “太多了,黑壓壓一片像烏雲!”中叔衡倒吸冷氣說,“莫非我家好好果然遭受蹬道君玷辱了,

  所以身上沾著他的味兒,一並遭烏鴉追逐?!”


  ※※※


  舊痛未去,又要添新傷,中叔好不寒而栗,給皇帝執著的手劇烈顫抖,心想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塔墩在哪塔墩在哪。


  她想起塔墩就在後頭,剛回頭看她,卻見到皇帝也在回頭,對塔墩下令:

  “執金吾兜裏的鳴鏑不是吃素的,聽說響如雷霆咧!”


  塔墩道了聲“臣領命”,便挽弓搭箭,射向群鴉。


  怪音聲中,壞壞笑了,心想還好有塔墩,幸虧烏鴉也怕他發射的響箭。


  但響箭少,烏鴉多,塔墩寡不敵眾,隻好招呼手下衛龍兵一並往天上越來越多的烏鴉射箭。


  還是寡不敵眾,——天空漸漸黑了,不是太陽落山了,而是烏鴉多到遮天蔽日的地步。


  這當兒,塔墩隻好快步上來,用魁梧之軀和一塊碩大的盾牌遮蔽皇帝和中叔好。


  中叔好還是受敵襲擊,有幾隻凶狠的頭鴉從空隙處襲擊她,狠狠啄食一口又一口。


  但她在黑壓壓之中看見許多鮮花騰空而上,刺破了黑雲,仔細一看,竟是趙獻容、李呈貌為首的花環夫人們主動將自己獻給烏鴉,或者,用自己香臭參半的身軀吸引走無窮無盡的烏鴉。


  如此一來,雌兒少帝帶走中叔好重新變得容易,不會有任何臣工敢於像烏鴉一般,阻擋她帶走未成功澆鑄佛像又未過門的中叔好。


  大龍朝規定但凡皇帝做出不合理的事兒,任何臣下都可以勸諫皇帝。


  比方說,首席太醫辜複古可以有充分的理由擔心皇帝見到娘娘,受不了了,要帶去鳳閣享用,而享用是要損傷龍體的,所以作為皇帝龍體康健的第一保證人和督促者,他理應阻止皇帝帶走娘娘。


  再比方說,太常寺屬員可以引經據典,提醒□□高漲的皇帝,雖說任何女人都可以是你的臣妾,但皇帝的一舉一動都是有章可循的,成親如此,交合也如此,所以,陛下享用未過門的娘娘,與禮不符,理應終止。


  還有一個太合理的緣由,可以由朱亮出具了反對皇帝帶走中叔好,也可以由最不起眼的內官某某某或某某提出了告誡皇帝這是對他莫大的侮辱,他要去的屋子不僅有他和中叔好,還有蹬道君韓鮮,而韓鮮在任何情形下都是不能見到皇帝的女人的,否則便是死罪。


  但沒有人膽敢這麽做,都知道大龍朝開國皇帝規定的對繼任皇帝的製約措施,都因龍在天在位時對臣下的血腥屠殺而成為一張廢紙,既如此,何苦冒著身家性命引經據典,據理力爭?

  更沒人敢跟著皇帝去鳳閣看一眼皇帝究竟要拿中叔好怎麽著,除了看著像霍成實際是索操的內官總領。


  索操最擔心的事兒莫過於皇帝是雌兒的秘密暴露。迄今為止,僅有他自己,雌兒少帝本身和蹬道君韓鮮知道這個天大的秘密,接下來,要防止的是第四個人,比如中叔好獲悉這個秘密。


  “這個傻丫頭,莫不是救蹬道君心切,竟拿中叔左娘娘做道具,去厭勝盤踞在蹬道君身體內的魔症?!”


  “要不采用解鈴還需係鈴人之道,把中叔小姑娘投鮮兒的懷送鮮兒的,試看鮮兒是否有所反應?


  若有,是否就能一舉從死亡之地拉回鮮兒?”


  “若是百般無效,還救不回鮮兒,或者幹脆對中叔好說實話,她也是女的,隻要中叔好能設法挽回鮮兒的性命和心智,她們都可以是蹬道君的女人,隻要秘密不為外人所知即可?”


  索操一邊跟一邊想。


  這孩子是他看著長大的,其心性也是他極為熟悉的。但凡她所思她所想,她所要做的事兒,他隻

  要看個表情,見個動作,便能猜到□□分,乃至百發百中。


  今日,雌兒少帝有兩個出乎他的意料。


  一是竟然帶著失心瘋的蹬道君來到鳳閣,偷看左右皇後候選人澆鑄佛像。


  二是竟然冒充自己,成為內官總領,出現在中叔好跟前,故意讓她快速發現了,以此證明若是韓

  鮮確曾假冒韓鮮出現在勘驗屋,中叔好定然很快發現了告知她的保林姑媽。


  這兩個出乎意料能說明什麽?

  “傻丫頭變成瘋丫頭了,還有啥做不出來的?!”


  想到這裏,前頭的雌兒少帝正好回頭,探看索公公是否在嘀咕著什麽話兒,是否憂心忡忡,見不出所料,便停下來,執著中叔好的手,故意大聲說:


  “諸位大臣與小吏,不妨說說:朕是否可以帶中叔姑娘見一眼蹬道君,彼此認得一下,以免因不

  認得而發生某些誤會,免得迎來有損於大龍國和朕本人的謠言風語?”


  “可以,不用說!”這是最不用動腦筋的答案,朱亮率先說出來。


  當其他人鸚鵡學舌時,皇帝和中叔好不見了,落在後頭的索操也不見了,而鳳閣成了萬眾矚目的焦點。


  懸念迭出——


  皇帝可以帶中叔好見見因玷辱中叔好而患了失心瘋並且身體一直在腐爛的蹬道君,那麽反過來說明蹬道君身體好點了?


  當著皇帝的麵,中叔好是否可能再次遭到蹬道君的玷辱?


  若有人成為死人,從鳳閣裏抬出來身體或扔出腦袋來,會是中叔好,還是韓鮮?


  之所以有這麽些懸想,還因為預兆不詳的烏鴉又飛回來了,聚集在兩隻閣子頂部,尤其以蹬道君

  所在的鳳閣為多。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