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朱亮、中叔衡等大臣終於查明朱鹮澆鑄好的銅像為何會瞬間斷成大小兩截,又正好斷在鼻骨下方。
禦使大夫班馬是大龍國第一斷案高手,不負眾望,沒過多久就斷出緣故來。一並在場的還有王在禮,當時四人處在壇場邊臨時搭建的棚子裏。這是供大臣們站久了吃不消,臨時進點食喝些水之用的。
班馬斷案如下:“太常寺屬員休一承認因貪墨錢財,拿了歹人給的銀兩,把他們拿來的死人骨殖摻到鑄佛用的銅水裏……”
“慢著!”朱亮打斷他,“死人骨殖?!”
班馬點頭。
“難以置信!”中叔衡插言。
王在禮問:“又是什麽樣的死人骨殖?”
班馬道:“可想而知。“
“那麽就是先帝朝給冤殺的冤鬼的了。”朱亮道。“可是過了這麽多年,哪還有先帝朝死人的骨殖?”
“南門外原野上,那些年給丟棄的殺頭犯屍體至今還在,累累白骨,七零八碎。”從來不多說話的王在禮道,“不乏皇子龍孫的,三公九卿的,嬪妃宮女的,姑舅侄甥的,等等,等等。”
“多半要變天了。”朱亮高抬頭看天空,低聲感歎,“大龍朝今非昔比,密謀分子都敢公開站出來,連這般要緊的鑄像儀式都敢蓄意破壞。”
中叔衡和王在禮、班馬憂心忡忡,至少裝得憂心忡忡,問大司馬大將軍現在如何是好。
朱亮斬釘截鐵說:“沒說的,繼續來過,直到左右皇後班次確立為止。”
班馬道:“其實,順序早內定了,皇帝陛下都認可了,沒必要在叛賊猖獗當兒冒險做到底。”
“何況,說是左右皇後澆鑄,其實眾人皆知,這是內官幫著澆鑄的,算不得親自雲雲。”朱亮的現親家王在禮說。
朱亮看自己的前親家中叔衡,中叔衡搖頭說:“有些事兒不說穿也罷,若一定要說穿,很多別的事兒就一並沒必要了,一一不存在了。”
朱亮反駁說:“說到底,人生是虛妄的,然我等眾人會因人生是虛妄的而取締人生?”
其餘人啞口無言,隻好點頭附和,包括中叔衡。
壇場清洗完畢,防衛愈加嚴密,參與儀式的大小官員也吃了一點禦膳房供給的點心湯羹,重新布好班列,再度跪伏在地。
宰執朱亮、中叔衡、王在禮、班馬等著皇帝下禦旨,以討得他的決斷——
左皇後人選朱鹮先前的澆鑄是成功的,後來由於密謀分子蓄意破壞,具備先帝模樣的佛像從中下
部位置斷裂了,那麽,朱鹮鑄像,算不算是成功?。
約莫半個時辰後,藏身暗處的皇帝下旨說:“這事吧,朕聽憑幾位宰臣做主。”
這個結果宰臣們早就預想到了,皇帝本來就是對美女絲毫感不起興趣來的痿天子,還能如何表態?
“陛下不表態,就聽大司馬大將軍的。”中叔衡主動說。
其他二位點著頭附和。
“聽我的意思?”朱亮道,“我說的真管用?”
另三位重新點過一回頭。
“那好,我表態如下:不算成功,再度來過方才合情合理。”掌握全國武裝力量指揮大權的朱亮
高風亮節說,“畢竟,朱鹮是我女孫,倘若失敗也算成功,如何讓天下人信服我,信服大龍
朝?”
“不成,已告成功了。斷裂之前是完整的,而斷裂是歹人蓄意破壞之結果,”中叔衡樂意奉承朱
亮,“若重新來過,便中了歹人奸計,同時也太耗時廢物了。”
“要不問問其他大臣算不算成功吧,”中叔衡建言道,“這裏不僅僅是我等四位大臣。”
說到這裏,主動到棚子外,問其餘臣僚方才的澆鑄算成功還是不成功。
正在進食的眾官員有的用言語,有的用眼神,有的用手勢,都說成功了,不用說,要不然方才眾
人豈會遭到那麽大的驚嚇。
“鑄像成功與否,看的是先帝模樣出現沒出現,”索操來到棚子門口,對中叔衡道,“方才各位
宰輔看到了,大家夥看見重現人世間的先帝,無不嚇得屁滾尿流了。”
中叔衡點點頭,重新進來,對朱亮道:
“大司馬大將軍一五一十都聽見了?”
朱亮點頭沉吟。
班馬也說:“大司馬大將軍,陛下多半也這個意思吧,要不然何苦讓我等四人作出裁斷?”
“皇命不可違,眾心不可逆,大人還是別多此一舉了吧。”王在禮道,“不然天下人多半要怪大人不惜民力物力,通過叫朱娘娘重新開鑄,一並鑄成自家的清譽。”
“大人的清譽原本便足夠了,何苦床上疊床,梁上架梁。”中叔衡痛心疾首說。
朱亮沉吟已畢,說:“諸位的說法,老夫不便反對。不過,老夫這句話諸位萬萬當真對待:好吧,老夫聽諸位的,朱鹮不再重新澆鑄。”
其餘三人剛麵露喜色,聽見他補充說:
“可若是中叔好一次性澆鑄成功,且銅像再無斷裂,那麽左皇後須得由她來做,小女為右皇後。”
“太屈尊了未免!”中叔衡說。
班馬以手製止中叔衡說下去,自己呢,熱淚盈眶說:
“當今我朝早已不比從前了,隨時會有危局出現,虧得大司馬大將軍坐鎮朝中,力挽狂瀾。”
朱亮笑了:
“班大人的話要是傳出去,我朱家滅門了。”
班馬正色,說這是眾人皆知的事實,至於滅門不滅門,不由別人說了算,恰恰相反,正好由大司馬大將軍說了算。
中叔衡保證團結一致的宰臣們所說的話,他人是不可能聽見。
這麽一來,王、班二人保證聽從朱亮指揮,還說有些事遲早要辦,早辦早好。
朱亮老淚縱橫,忽然俯伏在地。
其餘三人明知故問,紛紛問他這是怎麽了,何至於這樣。
朱亮嗚咽道:“朱某做了什麽得罪了諸位,以至於諸位要把朱某全家架上火堆,活活烤死?朱某活到而今,真沒做過一點點有益的事兒於諸位?試想一下,朱某給滅了門,那麽接下來輪到誰家?”
質問中叔衡:“不是你家?”
班馬規勸朱亮:“大司馬大將軍,就算我等說錯了……”
朱亮卻不領情:“暫時還輪不到貴家,前頭有我朱家擋著,接著由中叔家罩著。可萬一中叔家也給滅了,你班家坐上了大將軍大司馬的位置,情形又會如何?”
班馬給說得臉色慘白,死了一般。
朱亮接著看王在禮說:“前頭的人死了,你們後頭的人就得接上。接上的不僅是官職,還有腦袋,黑黢黢白花花的腦袋,老少的腦袋,男女的腦袋,無窮無盡的腦袋,就像菜市場殺我朱家全族,得一個個來,再後頭的,排在九百之後的,最終也得挨刀子!”
其他三人給說得恐慌了,中叔衡抹淚說:“大司馬大將軍並非危言聳聽:在我朝,職位最高的大臣挨個滅族,這樣的先例難道還少見!”
“所以,我等都在一條船上,”班馬道,“船漏水了,傾覆了,都得淹死,無一幸免!”
“這個先別說了,我等四人心中有數就是了。”王在禮道,“鑄像還得持續下去,要緊的是擇出
左皇後來。出來了,這個可怕繁瑣的儀式就見鬼去了。”
“看中叔家的好好閨女了。”朱亮說。
※※※
中叔好給重新盛裝打扮好了,給崔成導引到壇場上。
塔墩望著她愈加虛弱的身影,唯恐她體力不支倒下來,給地麵磕著了或給火焰燒到了。想到這
裏,便以巡查安全的名義盡可能挨得她近點,也好危機時搭上一把手。
這些時日以來,大龍國上下,從京城到邊裔,億萬臣民都聽說了——
一是在中叔府,皇帝陛下為了將得了失心瘋的韓鮮從風魔中救回來,不惜用滅族中叔家的方式,
逼迫可憐的中叔娘娘承認那天在勘驗屋將索操看錯為韓鮮了,承認是在夢中看見負責勘驗候選美
人的保林中叔曲給韓鮮扼殺了。
二為既然中叔好是被迫澄清韓鮮無罪的,那麽韓鮮是真的有罪的,中叔好真的遭到他玷汙了。
所以,認真計較起來,已失處子之身的中叔好,絕對不符合今日這個儀式的基本前提,即必須身
為貞女。
大家夥之所以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聲張這個天大的罪過,不為別的,就為了多一事不如少
一事,為了不激怒皇帝,撈到身死族滅的悲慘下場,同時也為了不開罪炙手可熱的中叔家族。
還有一部分人是這麽看的——
暴君先帝在位那些年,龍朝早該因殺了太多的人滅了太多的門而覆滅了,之所以殘喘至今,乃暴君先帝是強有力的天子,除非臣下都不懼怕身死族滅,而且有熱血之士穿梭連綴其中,聯合起各方力量,推翻暴君先帝和他強力統治的大龍國,要不然暴君先帝和大龍國將始終安然無恙。
有不臣之心的人多了,但一直沒人敢真正付諸行動,即便中叔衡和三族給拉到刑場,差點給砍了那麽多的人頭,也沒有在殘暴的君王僥幸糾錯後真正行動起來,為了自家的長治久安,串聯別家勢力,一舉刺殺暴君了事。
沒錯,龍在天在位時,從來沒有人企圖刺殺他搞政變,或者擁立別的龍姓皇帝,或者幹脆以自身取而代之。
不過,如今不同以往了,今上是先帝龍在天僅存之子,而他,龍長彰,身為男子,又在最佳歲
數,竟然不要女人要男子。
更奇異的是,龍在天剛駕崩時,姓龍的藩王就不多了,而今過了十二年,到了龍長彰須得大婚的
當下,即便是龍在天的旁枝末節,也沒了可以臨時拉來,充當大龍國繼承人的諸侯王。
十二年過去了,當年暴君先帝龍禦上賓時幸存的藩王都死絕了,也就是說,若是龍長彰有個三長
兩短,大龍朝宗室裏已找不到合適的繼承人了。
如此一來,誰都看得見的前景是——
倘若今上一直這麽下去,始終不要女人,實際上是他在主動滅亡大龍國,他的祖先鐵血建立,殘暴守成的朝代。
這就是所有從龍在天時代活到現在的朝廷命官們正在等待的巨變。
難怪十二年以來,朱亮和中叔衡都在找機會,先消滅對方,再滅絕龍國,取而代之。
難怪中叔好在候選勘驗時已給韓鮮奸汙,在場的所有官員都知情,卻也都緘默。
大家心裏都有一筆賬——
大龍朝早該覆滅了,龍姓人早該絕嗣了,所以老天讓龍在天生下龍長彰,是成心叫他背負先帝的
罪孽,不再生得下龍朝的繼承人,自然而然滅國。
若是龍長彰冒天下之大不韙,堅持韓鮮為他的後妃說播的種都是先帝們的子孫,那麽悄然中,天
下變了姓,龍朝不再是龍朝,而是蟲朝。
是的,若是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若幹年後,龍朝是蟲朝而非龍朝了。
有人弄清楚韓鮮的身世了——
其爺爺原本姓韓,卻因為養得一些好蟲,做得一席好蟲宴,給先帝的先帝賜姓為蟲,成為眾多禦
廚之一。
祖父死之前,叮囑兒子若是有機會,千萬姓回韓去,不然到地下見祖宗,是要給祖宗當成蟲子狠
狠踩死的。
父親死後叮囑蟲鮮——
“我說我絕後了,沒有兒子,你呢,一直是養在鄉下長在村裏的。你要習武,以韓鮮這個名字成為衛龍兵的一分子。總之,你要建大功立偉業,洗刷我與你爺爺姓過蟲的奇恥大辱,最終榮耀我祖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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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上傳,擇機修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