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歸家來,或者死了,亂葬皇家墳場,或者好了,等待皇帝迎娶,大抵是中叔好僅有的兩種命運。
中叔衡日日頻繁過問“閨女”是後一種可能性居多,還是前一種可能性壓過後一種可能性。剛開始,得到的是兩種可能性勢均力敵,不差上下。
但這日從軍機府當值回府,大司徒左將軍徑直來上房見“閨女”,給她的憔悴和狂亂嚇壞了。
壞壞變成了一隻脫水的河蝦,在榻上徒勞無益地拱身,一次又一次,仿佛在與看不見的東西作鬥爭,讓它乖乖交出拿走的水來。
父子太醫無能為力,說這是魔症,不是病狀,病狀好治,魔症難醫。
“就是砍了我倆父子的腦殼,也救治不了。”父親太醫掉淚說。
那倆等著將死人抬回皇家的內官則笑嘻嘻說:
“至少我倆可以交辦差事了。”
“至多費點勁罷了。”
中叔衡很生氣,既趕走悲觀的太醫父子,又喝退樂觀的抬屍內官,獨自守著“閨女”,心想這該如何是好,到手的皇帝嶽父的榮耀和其他種種看得見和料不到的好處都要付之東流了。
中叔洪沒有進來,但在外麵守著時看到倆太醫倆內官都給趕了出來,情知“妹子”凶多吉少,正好,他要見到塔墩,問他個究竟,便隔著窗欞提醒父親:
“爹,要不請來執金吾,也算衝喜?”
“這倒是個法子!”中叔衡說,“快去叫來!”
得知壞壞給韓鮮冒充索操得了手,塔墩當然憤怒。但他深知壞壞更為痛苦,痛苦之中定然怨恨自己在羊慧君的屋子,在隨後離開的馬車上,曾連續想方設法拒絕采摘她,從而叫她給皇家退回南山莊院。
而今青春二十四了,夠大的了,既有著中土龍國人的老成,更沒因此而丟失豪吞人的激越,為此,塔墩便在憤怒和後悔之餘,決定啟用從未用過的北歸路線。
這條路線在他北歸之前,一直起著南下傳遞消息的作用。
那些南下消息,最重要的是鶴立河裏是否得了病,病況如何;有什麽突發的天災人禍叫這位攝政王叔父痛悔殺了兄長木肌理;部族是否因這天災人禍而思念木肌理,並唾棄鶴立河裏,大多數人決定暗迎塔墩北歸,以取代攝政王。
若這些條件都滿足了,塔墩即可北歸,對大龍朝采取不辭而別,生米煮成熟飯的法子。可惜,這些條件從未滿足過,甚至一條都不曾出現。
所以,當維持和保護這條北歸之路的柳無害聽說主將要冒險救下中叔好,帶著她北歸之際,持激
烈反對態度。反對無效,他不惜亮底牌給塔墩:
“就算無害不得已扈從主將北歸,申肖也不會容許你為了一介女子回九原送死的。”
如今,當年的古國力偏將申肖已是十萬屯田大軍的主帥,在九原以南,龍邑以北,距離葉落山孤標宮兩百裏的屯田營駐紮。這支部隊是大龍國的第二條防線,是京城北麵最重要的勤王之師。
申肖曾應諾塔墩,一旦京城出現大不可測的變故,他將率部護送塔墩北上,然後與奪取部族勝兵指揮權的塔墩聯袂南下,一舉戡亂,將大龍朝交給仁義之師的最高統帥。
那個最高統帥除了塔墩,還會有誰?申肖本人不可能,他是那種因人成事的大功臣,並不適合親做帝王。
冷靜下來,塔墩不得不承認,柳無害的規勸是忠言逆耳利於行,自己隱忍了這麽多年,千萬不該因中叔好暫時受害受辱而毀於一旦,並飲恨終生。
恰好這時,有個小公公經過塔墩和柳無害身邊,輕聲讓塔墩裝作巡視中叔府的安全,就便探視病況危急的左娘娘。
塔墩出得皇城,剛拐入崇仁坊中叔府,迎接他的是冷著笑的中叔洪。
“好,執金吾大人來了,先過我這個關。”
“那天,末將唯恐掌鑰大人急中生錯,故把將軍的盲動告知了大司徒左將軍大人。”
“果然是你!”
“末將並不後悔。再來一次,若你仍然匆忙舉事,我照做不誤。”塔墩說。
沒想到中叔洪轉怒為喜:“好好,這才是塔墩該說的。請,我爹正等著你!”
中叔衡沒有耽擱塔墩,沒與他多說幾句,便將他送到上房中叔好床頭,自己暫時回避。
這便有了壞壞夢中醒來,忽見給塔墩握著手,繼而又被他抱著的意外之喜。
“來了麽,那個渺茫的希望?”壞壞盯著塔墩看,臉上露出笑容,“給這個我喜歡的男人救走,
隨便去哪兒安家,接二連三生下孩子,其中有一對雙生子,一個叫塔實,一個叫墩厚。”
方才,在劇烈的痛苦中,她發誓要痛恨所有造成她今天這個命運的男人。
首先是大龍朝大皇帝龍長彰,朝廷正是以他的名義強征來這麽多的美嬌娘的,其中包括她自己。
其次是皇帝寵臣韓鮮。正是這個男人,差點強行奪去她發誓獻給塔墩的貞操,隨後欺淩了替她躺在勘驗床上的命姐趙獻容,以為趙獻容是她中叔好。
再其次是所謂的“父兄”,中叔衡,中叔洪,正是他倆,強行把她從南山莊院帶到京城龍邑。
甚至包括士這個並不存在的人物。此人是個不折不扣的暴君,即便短暫出現在夢裏,居然一下子殺死夢中屬於她的兩個兒子。
最後,不能不一並算進塔墩來。
那天在南山莊院裏,他出的計策不僅導致她沒能成功獻身於他,還造成她像現在這個樣子,躺在中叔府一間上房裏,三天三夜沒能起來,最近半天,體內更是源源不斷冒出金霧來了,與此同時,渾身上下翻江倒海,劇烈疼痛,仿佛有個人在裏頭打筋鬥,自己大概要給摧殘壞了,再也站不起活下去了。
“你來看我還是救我?”她直捷了當問塔墩。
塔墩也不誆騙她,回答道:“看你。”
“不想救我出去成為你的女人?”
“尚不到時候。”
“是嫌壞壞給蹬道君得了手?”
“這個無關緊要。”塔墩道。
“其實這是壓根沒的事,”壞壞說,“外人以為得手罷了,可你不是外人。”
塔墩沒有仔細體味她說的是什麽,道:“姑娘究竟怎麽了?”
“太好了,你信我的話,還叫我姑娘。”壞壞太高興了。
太奇怪了:塔墩不在她恨他牙根癢癢的,一旦到了身邊,卻一點恨不起他來。
“你來了,俺喜歡,不恨你了。再說你來了,劇痛不見了,從未有過似的,——原來痛這東西也
欺軟怕硬呢。”
“怎麽樣的疼痛?”塔墩問。
“身上像是有兩個中叔好,一個要自己好好的,一個要自己壞壞的,好好的自己與壞壞的自己便
狠狠殺了起來,疼得俺不想活了。”
“還有呢?”
“兩個壞壞,一個是黃發的,一個是黑發的。黃發的讓黑發的趕緊起來,快點向天下人澄清蹬道
君壓根沒玷辱她,他玷辱的是一個死人的影子,所以後來蹬君也得病了,可憐的皇帝即將失去他,哭得不要不要的。”
“不要不要的?”塔墩不明白。
“以不要天下,就是禪位來贖回蹬君給鬼魂抓走的靈魂。”
“姑娘起來澄清這事兒,就不再受疼痛君的折磨了?”
“起碼黃發中叔好是這麽答應黑發中叔好的。”
“姑娘趕緊起來!實在起不來,塔墩背負你起來!”塔墩很是興奮,“眼下,姑娘不覺疼痛,好
好活著才是最最要緊的!”
“可俺不知道哪個才是真正的我,若照黃發的說的做了,黑發的多半不高興,也要讓壞壞疼痛,或許還是最最難以承受的疼痛。”
“總得試試,對不?”
“是,可你來了,別的都不要緊了。”壞壞流淚說。
“那好,姑娘挨著我,暫時不說話,”塔墩擦拭小姑娘額際臉上淚水汗水。
中叔好便盡量保持安靜,使勁挨著他壯闊的身體。
這樣,重新徘徊在她身上心間的疼痛又好多了,——方才,在她對塔墩說自己身上有兩個中叔好
之際,黃發的發怒了,說她和黑發中叔好其實是同一個人,隻是黑發的不擅長思想和說話罷了,自己代言她罷了。說罷,黃發的說出古怪的咒語,便又讓壞壞疼痛起來,以此逼讓她屈服。
但塔墩的親吻和撫摸竟能抹去一陣陣襲來的疼痛。
“塔墩這樣問你吧:若你能驗證澄清了便不疼痛了,你會照著黃發的壞壞說的麽?”
“不。”
“為何?”
“蹬道君確確實實作惡了。”中叔好堅決說,“不是我也是她。”
“她是誰?”塔墩難以置信。
“反正是她。”壞壞含糊說,“究竟是誰,暫時說不得。”
“就是說,壞壞姑娘有一說一,有二說二?”
“總之,無論如何不把有說成無。”壞壞認真說,“若說了,就是欺天瞞人,人神共憤,不得善
終及,不配將軍來看我來愛我,來驅散我身上的痛。”
塔墩一手使勁摟著她,一手撫摸她的頭發,心想是的是的,世上多半有兩個中叔好,一個黑發
的,是嬰兒,一個是金發的,是少女,是少女金發的取代了嬰兒黑發的,所以金發的那個才那麽
蠻橫霸道。
想到這裏,他指間的黑發忽然褪去了黑色素,將隱藏著的純金色透露出來。
與此同時,壞壞又變成了脫水的白蝦,從塔墩懷裏滾落到地上,一拱一拱。嘴巴也一張一合,無聲叫著痛啊,太痛了。
塔墩流淚,趕緊要抱她回來,但她一頓一拱,始終回避他。
塔墩從不驚駭失色,但現在恐懼得拔出朱亮轉贈的皇帝寶刀,把它高高舉起,在中叔好四周砍來刺去。
“是的,將軍若殺了我,若砍我成兩段,壞壞便不再受苦吃痛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