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回到“家”,在空曠的上房,要麽等死,要麽或等嫁,壞壞當然害怕。她總叫喚趙獻容,要她召之即來陪著自己,但她不總來,來了也總操壞壞聽不懂的風言,對壞壞說什麽。
壞壞聽不懂,當然無法接茬,除了說“姐姐究竟說什麽呢”。但趙姐姐還是說啊說,辯解著什麽,仿佛壞壞有兩個,一個聽不懂她的話,一個卻聽得懂,正在與她言來語去。
後來,趙姐姐忽然不說風語了,壞壞聽得懂了,問她:“我有兩個還是什麽,為何你一會兒說我聽不懂的話,一會兒又說我聽得懂的話?”
“妹子怎麽會有兩個。”
趙獻容當然不會據實以告壞壞,她身上留駐著有鳳來儀,自己操風語時,是在與先皇後說話,或討教她什麽,或接受她指令。
“那姐姐說我聽得懂的話嘛。”
趙獻容想了想,辯解道:“有些話妹子眼下是不大懂,可假以時日,遲早明白過來。”
壞壞自以為恍然開朗了:“哦哦,原來有些話壞壞聽不懂,是不懂話裏頭的意思。”
“是呢,不懂意思,任何話聽起來就都像是風在風言風語了,不是麽?”趙獻容笑道。
有一次,小姑娘睡著了,朦朦朧朧聽見趙姐姐在與自己說話,自己因睡著了,不可能回答她詢問她什麽,但奇怪的是,嘴巴一張一合,吞吐出來的氣息竟然帶著金色。
她給嚇醒了,蘧然起身問:“怎麽回事?”
“這麽回事,既然妹子其實並無大礙,”趙獻容順水推舟,終結與有鳳來儀對話,向小姑娘轉達有鳳來儀的意思,“說:“幹脆別躺著了,躺著多吃虧,好不容易回家,起來就可以到處看看,與親人說說什麽。以後不大容易回得來了。”
“姐姐是說我沒病裝病?”
“橫豎妹子身體並未受損,之所以躺著不起,無非表示姐姐受罪,妹子也在精神上備受蹬君摧殘罷了。”
“我不,”壞壞撅嘴說,“隻要姐姐難過,我跟著吃苦好了。”
“聽姐姐的:起來了就好多了,不然真的要得病了。”
說罷,看門窗外影影綽綽的人頭:“好多中叔家小兒女都急著拜見妹子呢。”
“不不,由他們去吧。”壞壞說,“就算姐姐好了,不難過了,可隻要壞壞趕不走保林姑媽頸骨斷裂的響聲,起來了也要倒下,除非蹬道君頂了罪。”
“怕隻怕弄假成真,沒病真病了。”
“姐姐是警告我?”
“算是吧。”
“真有不好的東西即將降臨壞壞身上?”
“若妹子起來,就沒事了。”
“壞壞起來沒事了,蹬道君的罪過自然憑空抵消了?”
“怎麽說呢……”趙獻容麵有愧色,囁嚅道。
“不,我不起來,倒要看看會得什麽真的病。”小姑娘倔強起來也夠可以的。
趙獻容垂頭歎氣稍頃,便不見了。
隨即,疼痛開始了,起先一丁點就了事了。接著,劇痛一陣陣襲來,壞壞□□或叫喊的同時,揮發的熱氣都是金色的,給嚇壞了。
她後悔了,狂呼趙獻容趙姐姐,你快來。
來的似乎不是她。若是的,為何不敢以真麵示人,卻把自己裹在可以折疊的金光中,而且隻用唇語說話?
壞壞能解讀這個光影說的是:“趕緊起來,蹬道君沒有玷辱你,你活蹦亂跳告知天下人,蹬道君是無辜的。”
“我不,起碼他扼殺了我的保林姑媽!”
然而,巨大的疼痛竟有好處。疼痛到無邊時,竟奇跡般抵達一個虛幻境地。
她驟然變成一個年輕的女王,手下有一批大臣,大臣替她管著十萬臣民。
那是無邊的山地裏有限的草地,鵝卵石大小的冰雹中,一座穹廬不知是用什麽皮毛縫製的,居然紋絲不動。
這是她的王庭。
外頭,異常的冰雹連續不斷滾落到牛羊馬身上,那些畜類的叫聲非常淒慘,伴隨以人的慟哭聲。
哭聲主要是孩子發出的,是給砸痛導致的,也是因為驚恐而發出的。
她夢見自己坐在三個橫臥在地上疊成一個座位的男人身上。
她感到自己正在掃視一溜黑壓壓的男人。
這些男人手中都握有兵器,應該都是領軍將軍。
他們紛紛哀求她放棄抵抗,說那個最後一個叫士的征服者是不可能抵抗得住的,瞧瞧這裏,看看那邊,隻要是有人居住的地方,都給士征服和占領了。
“原來你們手中拿著武器不是用以對付敵人,而是對付我的,”她夢見自己用聽不懂語言對那些將領說,“一旦我下令抵抗士的命令,你們就上來砍殺我。”
給她說中了,領軍將軍大多數後退,但有兩個剛好相反,跨步上來,兵器攥得更緊了。
她冷笑更甚,手一伸,輕易夠著純金權杖,一舉打掉那兩個膽大妄為者手裏的兵器。
然後,她用幾乎是女嬰的聲音宣布道:“有士無我,有我無士!不自由,毋寧死!”
她看見手下,也就是那些高大的男人都沒有表態,但外頭的冰雹表態了。
冰雹表態,實際上是這種自然現象忽然就沒有了。
也就是說,牛馬羊不叫喚了,叫喚的是兒童,歡天喜地宣布:“冰雹沒有了!”
“天開藍了。”
那些手中握有兵器,希望以此逼迫她放棄抵抗的將領聽得如此說,忽然齊臻臻跪地,其中的一個重複她說過的話語:“有士無我,有我無士!不自由,毋寧死!”
接著是眾人重複這兩句話:“有士無我,有我無士!不自由,毋寧死!”
為此,她夢見自己下令民眾後退到羊毛山躲避強敵,而兵眾走相反方向,到虎狼山、蛇蠍河下寨,等候士的百萬大軍前來會戰。
她的坐騎居然是大象,純藍的,很能襯托她那頭金發。
她的金發有了純藍為基礎,愈加金光燦燦的。
她的將軍和士兵,雖然發色純金的很少,但幾乎都是褐色的,紅色的也有若幹。
有人在後頭叫她“母王”,趕上來了。
原來是她的雙胞胎兒子,一個叫塔實,一個叫墩厚。
他倆的名字雖然龐大,但年歲尚小,身量尚輕,同跨一頭鬣毛特別長的雄獅。
他倆的發色也是金燦燦的,即便眼下沒有太陽,隻有下得很大的雪,這大雪的亮光也能將倆孩子的金發照得光光亮的。
是的,現在,是滿天飛舞的大雪取代了原先拳頭大小的冰雹。
到了前頭草木繁盛的乎思乎河河岸,斥候過來,說正好碰見敵軍在對岸集結,看樣子要強渡乎思乎河,正式入侵她的王國。
她不接納謀臣的建議,趁敵人半渡,發起進攻。
她派遣使臣問那個世界為之色變的士,他究竟為了什麽目的來到她的國度,有什麽事兒她做了,方能叫士帶著無窮無盡的兵丁回撤到他自己國度去。
“總而言之,有啥是本母可以可以給士的?”她的使者問道。
士通過她的使臣,正式答複她,說可以不進入她的國度,但條件隻有一個,既不要她王國的東西,也不要一寸領土,她隻消立刻遜位,將王位讓給兩個兒子中的任意一個即可。
她莫名其妙,又通過使臣問士,到了她退位的那天,是否必須離開她的國度,成為士後宮裏眾多妻妾中的一員。
使臣告知她,士聽了她說的話,啞然失笑,說:
“不不,我的後宮人滿為患,絕對不需要一個長著金燦燦頭發的十二歲少女,——就口味來說,我喜歡烏黑色頭發的美女,無法想象壓著一個金發美女,會不會感到有得罪太陽的恐懼感。”
這次回複,士把自己的意思道明白了——
她之必須遜位,不為別的,就為他是個男人,理應成為國王或皇帝,而她,乃一介弱女子,盡管美麗異常,盡管長著黃金頭發,但絕對不可以成為一個王國的國王。
“當今天下各國,都是父係社會。”士要使者告知她。
“盡管如此,我的國家也有存在下去的理由。”她要使者告訴士,“想想吧,世上的人們隻有男人,沒有女人,那是一種什麽景象?”
使者轉瞬又帶來士的說法——
適合母係社會的時代過去幾千年了,她須得趕上曆史潮流,把王位讓給兒子,兩個中的任何一個。誰合適,誰不合適,由她說了算。他,士,決不幹預。
甚至,他通過她的使臣,說已備好祝賀她隱退的豪禮,一整套化妝品,其中的每一樣,都是他征服世界大多數國家後,從中選擇的,自以為都是特別適合她化妝裝扮起來的好東西。他說她要是能成功將頭發弄成烏黑的顏色,他或許會對她動心的。
她收到了禮物,也特別喜歡,由衷喜歡,畢竟是一個少年母王嘛。但她隔河告訴士,她是她部族的女王,她母親是女王,母親的母親也是女王,所以她必須一直做女王下去,直到給神靈選中,重回虛無的那一天。
士最後一次回口信給她,說她既不肯退位給倆兒子之一,那麽他無話可說,就此野戰決勝吧。他叫她好好看看,男人和女人在決戰時是多麽的不同。
她夢見她差遣兩個兒子各領左右翼,策應她率領的中軍駐防到乎思乎河邊。
她知道,士不會強渡,隻會迂回,即從上遊或下遊某處渡河,來阻擋自己的退路。
塔實和墩厚在夢裏的歲數要比她這個當媽的還大點。盡管如此,兩個孩子還是讚同她的判斷,主動提出去上下遊監視士的部隊。
她同意了,親率三萬人馬守在乎思乎河正前方通往首都的道路兩側。
才不到五日,她便接獲二個兒子陣亡、手下全部士卒給士的伏兵消滅的噩耗。
原來,士的左右將軍分別在上遊下遊渡過乎思乎河,而且剛過了河,就開吃早飯,吃過,留下輜重慢慢跟上,自個提勒士卒趕往通往首都道路所在的那段河岸。
兩個兒子到底是雙生子,思維和做法居然完全重合,認為在追趕已經渡過河流的敵人之前,先吃
掉他們的輜重,一可以絕了敵人的糧食,二可以補充自己的給養。
但進攻部隊給敵人包圍了。士的左右將軍沒有走遠,伏兵潮水一般反過來包圍塔實和墩厚。
盡管兄弟倆一個在上遊,一個在下遊,但麵臨的危險居然完全相同。倆兒子在上當之餘,並沒有喪失勇氣。他們身先士卒,直到倒下犧牲,給敵人割去首級為止。
這是最為悲痛的時刻,是不能須臾活著的時刻,幸好中叔好哭醒過來。
她承認女人幹不過男人。
男人天曉得是用什麽東西造的,身體那麽沉重,居然能傷害她;智慧那麽出眾,居然輕而易舉擊敗並殺死她唯一的雙生子。
她淚眼婆娑,看見邊上坐著一個人,兩隻大手緊緊攥住她兩隻冰涼的小手。
她嚇壞了,以為那人不是韓鮮就是夢裏遇見的悍匪,那個士。
結果那人緊緊摟抱她,說他不是別人,正是塔墩。
她像見了親人似的,見了“媽媽”似的。
她頓時明白過來了,夢中的雙生子是她渴望和塔墩在將來某一天生下來奉為至寶的小家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