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十二年前,正是為了逃避塔圖瘋狂糾纏,塔墩才晨曦即起,行獵山坡,得以望到遠處山川之上的透明宮殿裏,一個黑發女嬰驟然長成金發少女;後來,通過透明宮殿散發的光亮,發現朝廷派來的伏兵包圍了豪吞人營帳。打那以來,他真正明白,此生最值得等待的女人究竟是誰。
塔墩離開九原,塔圖對丈夫的熱情隻得漸漸冷卻在漫無邊際的草地上,而塔墩到了龍夏,可以專心尋訪他的女神了。
他從未跟人說過有這麽個金發少女存在,一是不想與人分享這個甜蜜的秘密,二是縱然道出前後細節,又有誰信呢。
當他揭去蒙在朱豔亭頭上的頭蓋,當然知道並不是那個在漂浮的宮殿裏瞬間長大的少女。
朱豔亭姿容也算過得去,起碼膚色白淨。塔墩看她,歎息了好幾回。
“夫君為何歎息?”
“嫁我,你這輩子白瞎了。”
“能嫁你這樣的丈夫,朱豔亭心願已成。”
“塔墩是什麽人,你該知道。”
“我丈夫。”
“錯,是提著腦袋時刻要倒下的死鬼。”
“不會,大司馬大將軍而今是你嶽父了。”
“正因為如此。”
“拭目以待吧。”
塔墩當然要孩子,他就是父親十三歲時生下的。
可惜,或者說幸好,塔圖到處追糾纏他那會兒,他還不懂得摟著妻子滾來滾去究竟有什麽樂趣。所以,直到給人毒殺,塔圖都沒有給他生下孩子。
同樣,可惜,或者說幸好,愛他的亭亭給他生了那麽多的孩子,可都沒有活到現在。
最近,在南山莊院邂逅中叔好,塔墩這才明白迄今沒孩子究竟是怎麽回事了。
“莫非塔墩我隻能與金發的中叔好生下若幹男女,否則終身不會有孩子?”
意識到這個,他好幾次托夢給父王:“父王,孩兒生娃兒的時機未到罷了。待到了,孩兒定能與壞壞姑娘生下許許多多你的兒孫來。”
他放棄與朱豔亭接著生娃的念頭,不等於愛他的亭亭同樣認命。
前天夜裏,近幾年分房多於同房的妻子悄然來到他邊上,把他當場凍醒了。他摟著她,百感交集。
她則開口說:“夫君帶我去西南十五裏的仙子廟吧。”
“悶了?”
“都說那廟很是靈驗。你給我個孩子,以後隨你做什麽去哪裏,為妻不再孤寂了。”
朱亮之女這麽哀求實際上是人質的塔墩,身為丈夫,塔墩除了滿心答應她明天就去,還能說什麽?
現在不比那時。
那時,仙子廟尊神還是給偷盜來的趙獻容真身,給裝飾得栩栩如生。生不出孩兒的夫妻隻要看到她美麗善良的容顏,就情不自禁跪下來哭訴一番祈禱幾次,從此膝下有個孩子,那是黑夜走路撞見明月,白天趕集照到太陽的概率。
現在,趙獻容真身隨同其香魂一溜煙飛去了,徒然留下當年裝飾她的彩裝,猶如蛻下的人皮。
就算徒有其表好好坐在那裏,若不為燒給她的縷縷香煙而晃臉,不為說給她的句句禱詞而抖身,那麽,仙子隻剩下一層彩皮的駭人秘密也將無人知曉。
廟主忙著數錢,疏於照看,直到有一天,仙子在上千人的齊聲禱祝中頹然抖動,忽然倒下,顛了好幾顛,差點給燭火燒著。
盛大的逃跑場麵發生。裏頭的人衝撞外麵的人,外麵的人踩死了好些個,才聽說裏頭發生的事。
於是裏頭的人和外邊的人爭先恐後撒腿逃跑,把仙子廟的駭人變故傳揚遍龍邑乃至整個大龍國。
仙子廟瞬間冷落下來,正如當年其興盛速度。
然後有一天,龍邑乃至整個大龍國聽說仙子廟又靈聖了,重新禮敬仙子的男女已生下娃兒來。其中有一對官員夫婦,三年抱得倆娃。
對此,廟主給出再合理不過的解釋——
前些年,高高在上的仙子忽然不耐煩了,產生去探望因禮拜她而生下子女的夫婦的想頭,親眼看看小孩大人而今生活得如何了。所以留下彩皮,真身飛升而去。
那些遭到探望的夫婦都說,一天晚上,忽然聞到仙子廟才有的那股子芬芳,然後就聽見有人來到熟睡的孩子身邊。孩子有些還小,有些已大到本身都有孩子了。其中有幾個病歪在床上,另有幾個生存殊為不易。
仙子來了,仙子走了,病歪的下床了,不易的轉順了。
口說無憑,誠然。
關鍵是給仙子親自探視的那些人家,都合族前來答謝,且都是不約而同來的,誰也不認得誰。如此,則躲閃在外將進不進的信徒忽然就湧了進來。
那天,進廟人數差不多恢複到從前了,是仙子頹然倒下以來從不曾見到的奇觀。
當然有疑信者。
有人將手指試著戳向飛回來的仙子,一是發現她充實如故,二是自己那根手指隨後潰爛了。
此後,沒人再敢那麽做。
從那以來,仙子廟不僅是送子女神廟,更是護家護國廟,連皇帝龍長彰也來過。
難怪朱豔亭也要求塔墩帶她來求子。
不知是塔墩家裏有中叔父子的線人,還是他倆出行給跟蹤到了,在夫婦倆拜過仙子,夫人給女道士送去禁室感染仙子聖體後,執金吾塔墩給引到方丈室,廟主有話叮囑他。
塔墩眼前閃耀著一片金黃色,一時間沒有發現眼前的廟主長著什麽樣,更沒有發現他退出後,另有一人進入來,對他說的話雖沒聽到,但聲音相當熟悉。
他因震動而恍惚——
仙子在祭壇上的樣子太像當年中叔好在升浮的透明宮殿裏了,而且當別人看見仙子是黑發的同時,他卻能透過黑發看見金色,因此給金黃色晃了眼動了情。
他能肯定的是——
“女神與中叔好頗有點幹係。”
然後,看見跟前站著的不是廟主,卻是中叔洪。
“怎麽,看將軍的恍惚勁,多半在想我家好好?”中叔洪劈頭蓋腦問道。
塔墩張口結舌,很想問他是否也發現仙子有點像中叔好。但他知道此處出現中叔洪非同尋常,中叔衡多半也在。
“是見了我才想到我家好好了吧?”
如此說來,中叔洪沒有發現仙子座像與中叔好之間的相似杜。
“司徒大人也來了?”
“不,就我。”
中叔洪不是來與塔墩談中叔好的,而是拿中叔好這個話題來說其他事的。他是粗人,加上急切,便把要求說了出來:“明日將軍當在宮中值守。”
“是。”
“若碰見有人猝然舉事,最好與我合兵一處,斬殺穢亂天子後宮的韓鮮。”
塔墩沒有問他大司徒左將軍知情不知情,便含混對中叔洪說:“將軍做將軍的,在下完成自家職守不在話下。”
中叔洪倒也不擔心他反水,說:“大將軍大司徒的閨女亭亭是人家強加給你的,而我家好好,是她喜歡你你也喜歡她,兩情相悅。”
塔墩報之以點頭。
“所以,執金吾何苦帶朱豔亭來求子。”中叔洪笑道,“你的子嗣多到數不清,將軍沒聽見都在好好肚子裏等著喊你爹爹叫你爸爸呢。”
說了這個,中叔洪無須再與他說別的了,就趕回去組織他的死士進攻皇宮,以殺死皇帝和韓鮮了。
塔墩接下來要做的,無非三個出路。
一是照著中叔洪說的配合他,無非成者為王敗者為寇。
二是把這個秘密告知朱亮。若朱亮阻止中叔洪不利,兩家打殺起來,自己就陷入其中,回不了九原,也帶不走中叔好了。
三是直接把危險告知中叔衡,靠他來製止中叔洪胡作非為,雖難免給中叔洪短時間記恨,但從長遠來說,他是會感激自己的。
其中第三條的好處是最為顯然的,所以他想方設法,把中叔洪盲動的危險急報給中叔衡。
這才有了中叔衡在與朱亮商討好皇帝婚事之後,趕到中叔洪所在位置,嚴厲責備他之後,又語重心長告誡他一番。
“你做爹的兒子三十來年了,你識字懂事也起碼十五載了,照你看,父親勝過朱亮的長處究竟何在?”
“爹喜怒不形於色。爹總在朱亮剛做好一件得意事之際,秘密用另一事提前抵消其優勢。當年,朱亮趁先帝升天,要殺滅九原豪吞王部族,哪想到塔墩一方麵賭對先帝駕崩,另一方麵快速來京城充作人質,逼迫朱亮放下屠刀。爹一旦看出朱亮和塔墩聯手的災難性後果,就差人去九原殺了木肌理。結果是,誰都懷疑那是朱亮幹的。”
“接著說。”
“朱亮把朱豔亭嫁給塔墩,進一步籠絡小家夥。爹剛聽說這個,即叫元以景趕赴九原,說服鶴立河裏毒死塔圖。如此,塔墩自然斷定那也是朱亮幹的,——塔圖死了,受益的是朱豔亭。”
“我兒能從為父身上學點什麽?”
做兒子的羞愧垂頭,囁嚅半晌說:
“兒子猝然聽說好好給奸汙的壞消息,一時心焦,以至於忘卻父親的全盤大計了,實屬罪該萬死!”
說罷,匍匐嗚咽在父親腳下。
中叔衡子孫雖多,卻生兒不像賢,相較而言,中叔洪算是其中最好的。如此,他隻能寬宥嫡長子的過錯,卻特意告誡他,即令有朝一日中叔家戰勝朱家,取代龍朝,裁斷天下,皇帝寶座也是父終子繼,挨著來。
“這還是就樂觀情形說的。”中叔衡提醒兒子,“若你,再似今天這般不顧大局,急於求成,為父隻怕不一定選你為太子。”
中叔洪汗如雨下,不敢看父親威嚴的臉孔。
“為父有太多的妻子,太多的妻子又給為父生了太多的兒子,洪兒你隻是其中最為年長的,卻未必是最為合適的。”
中叔洪誠惶誠恐表示:
“從今而後,兒子定然戒斷急於求成之惡習!”
“拭目以待吧。”
中叔洪在心裏對自己說:“好吧。若是有朝一日爹你做成了皇帝陛下,那麽我數量眾多的兄弟,凡是較為年長較為聰慧的,身為太子殿下,老子幹脆全部殺掉,免得憑空生出無窮的後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