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父親問兒子:“照爹定好的方略,最佳動手時機究竟在何時?”
“這方略兒子再清楚不過了,”中叔洪麵帶羞愧,“隻是今日忘卻了。”
“你若清楚記得,為何卻有今日之盲動?!”
“父親的計劃是等天子冊立了皇後,再確認韓鮮是否代替皇帝跟他的女人行房事生下皇子。若得償所願,則我家聯合朱家殺進宮去另立新帝,一個盡可能小的幼帝。那樣,中叔好就是太後了,以後的事就由我家作主了,朱家要是俯首聽命,可以留下用為輔弼,否則借故滅族。”
“同樣是韓鮮糟踐皇帝女人,為何那時可以消滅他,今日卻不成?”
中叔洪垂頭耷耳說:“今日韓鮮糟蹋中叔好的事兒沒多少人知情,知情了也不會信的,與我家姑媽一同勘驗她的明明是內官總領索操嘛。”
“還有?”
“中叔好還沒正式冊封為皇後。”
“不止。”
“塔墩也沒有全然爭取過來。”
“為何這般說?”
“這次找塔墩,他虛與委蛇答應聽我的,實際未必。畢竟是朱亮女婿,此次勸說他的,又不是爹,是我。我算啥,與爹相比。”
中叔洪沒有對撒謊,他果真在率領死士下到地道之前,親自找過衛龍兵總司令,執金吾塔墩。
本來,中叔洪是可以盡快與塔墩攤牌的,但他心虛之下,以為在任何場合找塔墩談要緊事,都會
給朱亮耳目發現的。誰都知道,誰都能猜到,朱亮線人遍天下。
眾大臣都知道,塔墩來京城當質子後,是朱亮給了他生路,是朱亮給了他妻子,更是朱亮力排眾議,將執金吾這個要職給了他。
相應的是,塔墩四周給布下許多線人。一旦有其他大臣企圖接近塔墩,朱亮會在最短時間得知消息。隨後,他會有意無意告知塔墩,昨日向晚,是誰請他下的館子,那個館子如何如何地不可靠,曾在何年何月吃病吃死過什麽人。
中叔洪當然知道塔墩身邊朱亮耳目十二時辰都不會離去,即便在塔墩自己家裏。所以,他在等最安全的時機。在那個時機到來之前,他隻能耐心等待。他有自己的耳目盯著塔墩和朱亮的耳目。
功夫不費苦心人,終於,耳目告知他:據塔墩府下人說,昨夜朱亮之女塔墩之妻在塔墩身邊哭了許久說了許久,自訴對不起塔墩,害得他至今膝下沒有生得一男半女,早年夫妻辛苦生下來的兒女,無一例外全都死去,而塔墩而今二十四歲了,她自己呢,也二十三歲了。
塔墩摟著朱豔亭,很是心疼她。
這個女人雖是朱亮親閨女,很有可能是朱亮埋在他身邊的眼線,提醒他如今的富貴是誰給的,但一夜夫妻百日恩愛的說法於這對結褵十年的夫婦,也是成立的。
婚後幾個月,塔墩時刻提防這個朱亮愣是推給他的所謂妻子,而在九原父王給他娶的塔圖給人毒殺時,他對朱豔亭幹脆就一個感覺:厭惡。此後,這種感覺就一路下坡,宛如加速下墜到穀底的鵝卵石。
塔圖給毒殺的噩耗是朱亮來看過朱豔亭後,由朱豔亭告知丈夫的。說畢,她哭成了淚人兒,仿佛死的是親姐妹,而不是丈夫先她一步娶的嫡妻,她的情敵。
當時,塔墩緊抱朱豔亭,雙眼盯著正在離去的朱亮。
朱亮專挑塔墩下值卻還沒抵家這個時段,掐算得正正好好——
女兒剛得知情敵噩耗,眼淚才湧出眼眶,馬蹄聲就到了。父親叮囑她轉告丈夫噩耗時應該做的是什麽,不該說的又是什麽,就離去了。
朱亮離去,走的是後門;塔墩歸來,走的是前門。
塔墩擁抱說完噩耗的妻子,正好看見朱亮離去的背影。
不用說,他懷疑是朱亮差人幹的,恨不能目光變成鳴鏑,惡狠狠脫離眼窩,飛將過去一舉結果大司馬大將軍的性命,為塔圖報仇。
朱亮到後門外,回頭看見塔墩惡狠狠看著自己。即便如此,他也不動聲色,既沒動作,更無言語。
而給塔墩叫成亭亭的朱豔亭給塔墩摟抱著,哭得更響亮更悲傷了,以至於塔墩強有力的手指摳住她柔軟的肩頭,喝道:“死的是她,不是你,你未免太過假惺惺了!”
愛他的亭亭一言不發,若是還有聲音,無非是個“哭”字。
“你至少說一兩句話,為你爹辯解吧?!”塔墩再次喝道。
愛他的亭亭還是不說話,哭到極限。
“明白了,你怕我總有一天找你家報仇,一並發送你。”
朱豔亭搖頭。
“好了,你說點啥,不然我動手砍人了!”
“大司馬大將軍不讓我多嘴多舌。”
“為何?!”
“免得我說了,你愈加怒不可遏,說出更多的衝動話,事過又後悔不已,既疑慮我告知父親,又自疑從此得罪了嶽父大人,再也回不了九原你的父族。”
與此類似的話,正是塔墩當時當地心裏想到的。
意識到這麽多年以來隱忍的外衣給朱亮一下子輕易撩起,他立刻冷靜下來,過了半晌,說:
“父王是失火燒死的,屬於天災,自然是無奈的;塔圖就不一樣了,竟然給人毒殺了。她也死了,怎能不叫我一並想起父王,想起遠在九原的部族。”
這些話愛塔墩的亭亭暫時聽不到了。她昏厥過去了,因給塔墩緊緊摟著,沒給及時發現失去了知覺。
這是莫名的病症,莫名的昏厥,引發的原因是塔圖死了。死的不是她,而是她的情敵,丈夫的嫡妻。但她又是大龍國大司馬大將軍朱亮之女,身份不一般。
塔墩想把這個意外告知朱亮,卻以為在這個節骨眼上,翁婿之間最好避免接觸。
但不告知朱亮,就不能動用深宮裏的太醫,隻能自找街麵上的郎中。
郎中略知病人病情由來,給服了驚魂散之後,朱豔亭醒來了,依偎在她尤其愛的丈夫懷裏,還是一言不發,隻顧著哭泣。
“你是中土龍國的女人,這個國家喜歡說嫁出去的女人潑出去的水,喜歡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塔墩改為溫柔從事,知道這對朱豔亭最為管用。
塔墩接著說:“塔墩雖是百無一知百無一用的戎狄,但你好歹嫁給我做妻室了,我是你此生最重要的人了,你有啥擔心的事兒,有啥難過的事兒,不妨關起門來對我一吐為快。藏著掖著,終究是要生分倆夫妻的。再說如今我沒有九原那個妻子了,她意外吃了有毒之食,暴病而亡了。”
“從前,有她時,奴總是忌妒她仇視她,雖從未見過她的麵,也從未聽你主動說起過她。”朱豔亭說,“現在她死了,奴忽然覺得是我親自咒死她的。”
“詛咒她是詛咒她,毒殺她是毒殺她,兩回事,風馬牛不相及。”
“可奴就是替她難過,也替你難過。她才多大啊。”
“比我大兩歲。”
“你十四,她十六,還能活好多年。可是從此,塔圖無知無識了,有知有識的塔墩獨自活著,要念她叨她到死了。”
“你是說我要一輩子惦著報仇雪恨了。”
“前不久你父王又給火燒死了。”
塔墩不便回答,不接茬。
“你在想啥,我知道。”
塔墩看著她虛弱慘白的臉,還是不接茬。
沒人接著說話,朱豔亭也隻好不再問話。
隻有十三歲的她,隻能滔滔不絕流淚。
直到夜半,後門響起甲杖車馬的動靜,還有一個聲音:“塔墩,你將我妹子送出來!”
夫妻倆聽明白了——
舞陽侯朱延壽來了。不隻他一個人來,來的還有大司馬大將軍的親兵和龍邑府尹所轄捕快。
那年,朱延壽是京城龍邑代理府尹。
當時塔墩還是宮中衛龍兵值守官,不像現在,是執金吾,府上有親兵,而親兵為了保護官長生命的絕對安全,是可以隨時投入作戰的。
塔墩還沒有開腔讓不讓朱豔亭走,後者已大聲對著門外的兄長說:“兄長,你來這裏若是父親不知情,還是走吧,免得父親又怪你魯莽行事。”
“我不管,你出來就好!”
塔墩在裏頭點頭,同意朱豔亭暫時回娘家躲避這次危機。
“我不走,我走了就再也見不到你了!”
塔墩橫抱起她,要把她送出去交給朱延壽,她卻像蜘蛛似的攀緣在他身上,喃喃說著同一句話:
“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驀然,外頭平靜了,朱延壽鴉雀無聲了,朱豔亭說那是父親來了。
朱亮帶走朱延壽和他的人馬,沒有進來。
這個夜晚對塔墩來說是極為不易的,因父王做主給他娶的嫡妻給人投毒殺害了,父王給火燒死的慘像一並浮上眼簾,雖則父王的死他不在現場,連燒成嬰兒大小的焦屍都沒看見過。
這個夜晚對愛塔墩的亭亭來說也是不易的,她始終攀緣在他身上,像一隻體態優美的蜘蛛。
後來不知為何,兩個加起來才二十七歲的少年夫妻忽然發現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多半由於這個夜晚從驚懼到纏綿的巨大變化,十個月後的來年,這對少年夫妻有了頭生兒,一個小胖小子。
可惜,過了不到半年,小胖小子給埋葬在城外了。
接下來的幾年,塔墩再也沒有失去身在九原的親人,相反,在大龍國京城與朱豔亭製造的新生命總是一個又一個失去。
最大的那個是閨女,死時快三歲了,爸爸叫得歡快極了。
孩子們都死後,連續有五年,愛塔墩的亭亭再沒有懷過孕,即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未嚐間斷過。
這些年,那三件痛事小夫妻倆再也不曾說起過——
連續痛失孩子是一件,塔墩埋在九原的父王是一件,同樣死在那裏的塔圖嫡妻是另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