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待遇上,候采美女間是不一樣的,正如其父母官階是不一樣的。
中叔好呆在單間,吃穿用度樣樣具備。她長在民間,養在山林,迄今沒見過多大世麵,雖早就聽“媽媽”嘮裏嘮叨說過,她可不是一般的牧羊女,她的爹,那是當今皇上,或者是數一數二的權臣。
她度日如年,靠回憶有限的往事打發時辰,想起有一天,自己駭然闖入“媽媽”自個兒精心布置出來的屋子,“媽媽”說那是龍宮或椒房。她問“媽媽”,看著怪裏怪氣的屋子,究竟派什麽用處。“媽媽”說“爸爸”答應過她,總有一天,中叔家要出真命天子,所以,“媽媽”,中叔家的嫡妻,須得隨時做好侍奉真命天子就寢的準備。
壞壞笑笑罷了,一點不接茬,絲毫不追問,畢竟歲數相當小,不明白。盡管如此,她很喜歡“媽媽”說些糊塗透頂的話兒,這麽說當兒,臉上的皺紋變少了,晦暗的神情也變明朗了,冰涼的身體也變熱乎了。一句話,整個兒變成另一個人似的。為了讓“媽媽”變得好看些年輕點,她私下裏不止一次喚她“母後”,應她的請求。
她看得出來,“媽媽”總在等“爸爸”,可身為大臣或皇帝的“爸爸”總也不來看媽媽和她。
三番五次,她問“媽媽”:“羊大了,都得殺掉,變成盤中餐。我呢,大了究竟做什麽,也得作別人家的盤中餐?”
“養你大,倒也為了成為別人愛吃的肉呢。”
她瞪大美麗的眼睛:“誰人喜歡吃的肉?”
“男人喜歡吃的肉。”
她嚇壞了:“莫非男人喜歡吃女人?!”
“男人太喜歡吃女人了。”
“男人吃女人,那又是怎麽個吃法?”
“媽媽”許久沒有答複,難以答複嘛。
壞壞窮追不舍,又問了好幾遍。
“媽媽” 窘得很,但無意中眺見不遠處草坡上,一頭壯碩的公羊正在舞弄嬌小的母羊,便說:
“設若公羊是男人,母羊是女子,此時,男人便在吃女子。”
這麽簡單的譬喻,這麽便捷的解說,叫壞壞驀然害了臊紅了臉,渾身上下軟軟的,麻麻的,像是中了什麽邪毒似的。
“媽媽”問她這是怎麽了。
壞壞打小在質樸環境裏長大,什麽都不瞞著“媽媽”,便一五一十,說公羊“吃母羊肉”的場景給她以極大的震撼。
“媽媽”說這是自然而然的,鳥長大了如此,獸長大了如此,人也不例外,不論男的還是女的。
她依偎在“媽媽”懷裏,進一步透露:“身體表麵上怪難受的,可怪就怪在心裏頭其實又怪好受的,仿佛又聽見了鳴鏑聲。”
“媽媽”親著她陽光下呈鵝黃色的發絲,笑著說:“要不是這個感受,壞壞就不是人了,就是不是女人了,就不是正在日長夜大的少女了。”
有一天傍晚,在灶火的溫熱裏,她問“媽媽”,那個將要吃她的男人,究竟是家裏替她找的,還是在她長得比現在大的時候,從路邊,從地下,從山上,甚至從天上自行到來的。
“路邊不出產男人,地下、山上和天上也不誕生男人。”
老棄婦說到那時,她自己就是皇後了,定要叫孩子的父皇給“女兒”找個溥天之下最好的男人,率土之濱最帥的青年作情郎,叫她日日新娘,夜夜新娘,三百六十五日都是最最幸福的新娘。
“不像你可憐的母後,雖貴為皇後,可你父皇總也不肯去母後的屋子吃肉。”
壞壞說,要是可以,倒希望有那麽一天,不管那時“媽媽”是否貴為母後,爹爹是否貴為父皇,她能自己做主,從莊院外綿延不絕的彎路上邂逅一位不似中土龍朝人士的壯年男子。
她說得很具體——
那男子射的一手好弓箭,早已在暗中用心扈從她,無數次用他的鳴鏑射殺許多覬覦羊群乃至垂涎於她本人的禽獸,比方說,天上的蒼鷹,草中的灰狼。
“媽媽”笑了,說她如今差不多長大了,是個思春少女了,或許能懷娃兒了,如果有男人肯吃她的肉,就是與她交合。
“交合又是什麽?”
“也是男子吃女人肉。”
接著,“媽媽”語重心長說:“你所說的那個男子,隻是白日夢裏遇見的男子,可惜啊,人家是不會真的出現在你身邊的。”
“可那不是夢,我真聽見過那個鳴鏑。”
“還有啥?”
“一並聽到那個射箭人心跳得厲害,氣喘得像要死了。
“母後”頗有些納悶:
“像是真有其人似的。”
“可能聽得多了,倒也依稀見過他的模樣兒了。”
“母後”問她還聽見什麽,除了鳴鏑,除了喘息。
她說沒別的,就是一聲聲動人的鳴鏑,嗖嗖的,歘欻的,比附近山穀不知什麽人吹的笛曲兒都好聽得多。此外,就是弓手的呼吸了,嘶嘶的,像毒蛇吐出的信子;又呼呼的,類同羊兒的毛發給山風吹起。
“母後”恐慌摟緊她,說:“壞壞,那是個戎狄,不可能是你未來的丈夫!”
“是戎狄,隻要是好人,也美呀。”
“我的女兒,千萬記牢:你才呱呱墜地,便有奇異景象跟著你:隻要有太陽,早上辰刻左右,不管你在哪裏,即便身處太陽照不到的室內,總有陽光跟著你,把你映得亮亮的,仿佛身在透明的天宮裏。”
“為什麽會這樣?”
“娘總覺得天上的太陽也喜愛你,恨不能把你娶作新娘。”
“不可能,太怪誕了。”
“可誰能解釋清楚太陽跟著你的奇景?”
“我沒那麽金貴,最好當普通男子的女人。”
“母後”不容她說下去了,強行總結說:“這絕不可能,中叔好有朝一日成為戎狄之妻。”
“難說不會。”
“我女兒隻能成為大龍朝大皇帝的女人。”
“我不要當大皇帝的小女人。”
“你要當皇後,中叔家的第二位皇後。”
“第一位皇後是誰?”
“你母後我呀。”老棄婦糊塗得厲害。
“是真?”
“當然!”
“不過,若壞壞也成為皇帝的女人,不就等於父皇開創的朝代完結了,”中叔好說,“我隻能做別朝他國皇帝的女人,要不然我是公主。”
“母後”承認她說得對,但又點明她說:“孩子,你把前後關係弄錯了,現在的朝代是大龍朝,是龍姓人家開創的,你父皇母後的國家還在開創中。故此,壞壞你若出嫁,嫁的當然是龍姓男子。從前啊,有一次,一個相人經過莊院,說你的骨相很是了得,隻要大龍朝還在,沒有給中叔家新建的朝代所取代,你嫁的男子,定然是大龍朝大皇帝。”
那個說法是從前的事了。中叔好記得,最近這一兩年,“母後”隻是“母親”或“媽媽”,不再想當所謂的“母後”了,而且最新的高見乃是:“與其做皇後日日夜夜不受皇帝待見,不如當尋常巷陌凡俗男子的發妻,日日夜夜受待見,若幹年內生下五七個兒子。將來老了朽了,靠兒子媳婦孫子孫媳過上富裕饜足的好日子。”
漸趨懂事的中叔好猜想“媽媽”身上的這個巨變,得怨“爸爸”從不來探望“媽媽”造成的。“媽媽”久等“爸爸”,“爸爸”卻總也不來,“媽媽”當然全然絕望了。
壞壞這才懂得兩天前,當“父兄”去南山莊院取自己,“媽媽”為何激烈反抗,不惜動員所有下人,將“父兄”擋在門扇後頭,以便自己與塔墩得諧好事。
“可是塔墩,塔墩,塔墩,你竟白白浪費掉我娘為你爭取到的機會……”
想到塔墩,“媽媽”就不見了,全然是對塔墩的回憶了。
“後來,上了路,姐姐們把你摁到我身上,你都心不在焉,不為所動,不真知想些啥。”
“莫不是他有了妻妾,不喜歡我?不對,是他有了妻妾,不要辜負我?”
她不自覺翕動鼻子,重新回味他身上那股子奇怪的味兒,本能判斷一半是塔墩他自己的,一半來自於他親近的女人,他的妻妾。
“媽媽”早就說了,有家世有出息的男子向來成親早,妻妾也多。
“他有別的女人,他說過了,可我,中叔好難過不?”壞壞問自己。
她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難過。
但她害怕這裏所有的女人,所有給擄來選作皇帝後妃的姑娘們都認得塔墩。
正因為她住的是單間,四周的哭聲才像潮水似湧來,沒完沒了。
想想吧,女娘們的哭聲,數量三千以上的女娘們的哭聲匯總在一起,是個什麽規模。還好不是嚎啕大哭,不然屋頂都給掀翻了。哭得久了,原先的嚎啕大哭不可能持續,無可奈何轉成嚶嚶啜泣。都是些不滿十五的女孩兒,有些才剛十歲。
她聽說四周有別的單間,住著幾個頂尖大臣的女孫。她也曾在內官來送飯開門之際,瞥見對過兩間屋子住著年齡不等的女孩兒,其中一個雖與自己年歲相等,但身量長大得多,種種曲線已如同成年女人,卻是尤其美麗。
內官說:
“那個大點的是大司馬大將軍家的長孫女,叫朱鹮,其中最小的,最不惹人矚目的,總在哭泣的嬰兒似的小姑娘,反倒是大司馬大將軍本人的親閨女,還不是最最小的閨女,可叫什麽,這會子又忘了。”
“邊上屋子住的是誰?”
“大司徒左將軍孫女中叔搖兒。剛來,臉上還有瘡疤,聽說是掌鑰大人抽的。可才過了一天,消退了好多,美豔一下子透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