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龍在天駕崩之夜,有鳳來儀放飛之晨,塔墩還隻是十二歲的少年,身在九原,自然並不熟稔這股颯颯吹來的烈風。他甚至聽不見任何別的聲音,隻感覺有冥冥神靈或愛惡作劇的小鬼分兩批,幾個在暗中捉住自己的手腳,另幾個替自己寬衣解帶,——鎧甲已給脫卸,隻剩衣帶在身了。


  十二年前的那個恐怖之夜,中叔好難於產下,本要胎死母腹,幸好有鳳來儀身世淒涼,下場悲慘,為天神所悲憫,許她死而伏蟄在中叔好身上,隻等她長大到相當歲數,尤其是眼下這個十二歲,為某件驚天動地的事兒所喚醒,驚蟄一般從中叔好體內逃逸,去尋見已經長大的龍長彰,完成從未做過的那件事,在確保孩子能安全活下去並幸福度過餘生的情形下,再不回到中叔好體內,按照與天神的約定,在葉落山找到屬於她的葬地,從此不再駕風馭氣,申冤叫屈。


  所以,壞壞也不熟悉這股與有鳳來儀幾乎等同的怪風。她閉著眼,能聽見是花環夫人們竊竊私議。有人,多半是趙獻容吧,在對眾姐妹說過“慚愧慚愧,死了借屍還魂活著,竟然主動脫起男人的衣裳來了”,接著,又聽見她轉而對自己說:“忍著點,壞壞妹子。我們女子,為了生兒育女計,天生雖弱,但待到男子壓身,奇哉怪哉,反不覺得重量了。再說妹子愛塔墩,對不?”


  壞壞眨眼,極以為然:“真的,塔墩一點不重嘛。”


  “這就太好了。”


  “不過姐姐,為何先前在我娘屋子,你們不出手,那時你們不也進得來?”


  “妹子如此美麗,又這般年輕,眾姐妹以為大將軍定然成就好事於妹子,就羞怯怯離開了屋子。後來才知道你倆一個講故事一個聽故事,到頭來,妹子還是原來的妹子。這太糟了,便不得已出了這一次的手。”


  “可是既塔墩不樂意,壞壞又何苦取悅於他?”說時,壞壞撅著嘴兒。


  花環夫人們頓時笑起來了,其中一人說:“哎呀妹子,畢竟你遠未及笄,太小了,大將軍於心不忍罷了,不肯主動罷了。”


  “換句話說,若是迫不得已做了好事,人家就不怨他自家了。”另一個姐姐說了,又觸發一陣嬉笑聲。


  壞壞隱約感到,這歡聲笑語都是在譏諷塔墩半推半就,要不然身上的重量不會忽然沒有,然後又重新重現,而且趙獻容說:


  “哎呀大將軍,說說怕啥,畢竟,得實利的是你。”


  “說與做,哪個爽利?”


  壞壞睜眼,欲看塔墩這是怎麽了,結果恰好他給那些姐姐們重新摁在自己身上,發出喘息聲。她摟著他,雙手在他後背交會,聞到濃烈的男人味兒,吃牛羊肉的男人味兒。此外,她還能聽見他的心和自己的心都在狂跳,踩著馬匹拉車的節奏,一下一下很是快捷。


  “這麽說,快要來了?是的,好事兒。這個塔墩壞壞太喜愛了,就算從前隻聽到過他發出的響箭,今日見了,也喜不自禁呢。至於這事兒,是他先前在媽媽屋子就該對我做的,是他欠我的。是呢,若做成了,可憐的媽媽就不會失去我了,可憐的壞壞也不會失去媽媽了。”


  再接著,她睜開眼來,不得不,因聽見車外不遠處響起烈風摧枯拉朽的聲響,其中帶著點兒灶火的味兒。正是後一種味兒,叫她忽然恐懼:“塔墩塔墩!”


  “怎麽了,姑娘?”


  “我娘和楚楚媽媽他們不會給我父兄燒死了吧?!”


  “末將差柳無害去查看了,無害做事向來穩重有效,姑娘盡可放心。”


  “萬一……”


  “不會有這個萬一的,姑娘又說過從山崖進入你娘屋子的秘道。”


  “想起來了,壞壞是和將軍說過。”


  她略微放下心來,但聽見趙獻容忽然驚恐起來:


  “不好了,這風是當年飄蕩在葉落山的那股飆風吧!”


  其他花環夫人比她還要惶恐,壞壞閉眼都能聽見:“壞壞妹子多大了?!”


  “剛好十二歲。”


  “這麽說是了,她來了。”


  “是啊,有人長大了,要大婚了,這是個大事兒。”趙獻容說,“當年說好了,逢到大事兒,她就要給催醒,正式出來,我們姐妹須得效命於她。”


  “趙姐姐,太可怕了,要是她還是這麽以狂風的樣兒來找我等姐妹,這油壁車不是要遭切割了,這裏頭的這倆個年輕人不也要……”


  “好吧,這兒的好事暫停吧,姐姐去見見她。”


  又有一個夫人叫嚷:“不好,坡下莊院起大火了,燒得天空都亮了!”


  “是給先皇後這股風兒吹旺的?”


  夫人們你一言我一語說的話,塔墩聽不見,隻入得中叔好的耳朵。但壞壞當然聽不分明,但有一個關係大約是清楚的:先皇後與自己有所關聯,自己十二歲了,因發生了什麽大的事兒,與塔墩交好,先皇後就醒來了。她們的話語裏還有一個事兒再清楚不過了,所以壞壞喊叫:“塔墩,你替我看看莊院起了大火沒有!”


  現在,塔墩足以起身了,一是大風正在簸蕩油壁車,若不是黑雲等馬匹奮力向前,抵消大風的力量,一定會車仰馬翻的;二是趙獻容已去麵見有鳳來儀,車內的其他夫人驚恐萬狀等著她回來,忘了繼續成就塔墩與壞壞的好事了,就是說,不再使勁摁著他了。


  塔墩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麽了,為何自己不願乘壞壞之危,與她成就男女之歡,卻脫給卸了甲胄,又差點被剝去內衣。內衣始終在身上,因他用盡全力摁在壞壞身上,如此一來,內衣給他自身的總量壓住了,沒有給不可知的力量弄開來。


  壞壞也要起身,給塔墩發現了,伸出一隻手,將她輕輕按回原處,車鬥蓋著棉布的地麵。


  接著,他將她的衣裳撈給她,意思是穿上再說,別的有我呢。


  他掩上護心鏡,出到車外,看了看後頭,這才在空著的禦位上駕馭馬車。


  後頭的風尤其盛大,沿途吹歪樹木又拂倒花草,凶悍得很。


  中叔洪放的那把火雖是在坡下莊院燃燒的,但濃煙四散開來,直往坡上走,這是摧枯拉朽的烈風剛經過,餘威猶在所致。


  黑雲是豪吞人的戰馬,大場麵見多了,風也好,火也罷,都不能左右它。另兩匹馬卻是中叔府上的,難得跑這麽遠的路,又很少碰到極端天氣,吹著烈風又聞到火焰,緊張得不行;在塔墩沒出來前,靠著黑雲沉穩牽扯,才不致弄翻車子,現在靠著塔墩的鞭策吆喝,步子變得與之前一樣穩定了。


  等馬車在塔墩駕馭下徐徐轉彎,在麵對莊院方向停下時,車夫出現了。原來,他在草地上隨著馬車行走,與之保持不遠不近的距離,看來是為了避開車內的好事。對下人來說,不宜看到的事兒最好一並不聽見,所以不敢坐在禦位,背對後頭的車門。


  重新給塔墩看見的還有中叔衡及其親隨。原本,他們跟在後頭的,遠遠的,如此一來,不情不願給皇帝拿去采擇的中叔好會產生隨塔墩回去,去某個他止息的地兒的錯覺,從而靜下心來。


  現在,一定是出現了某種差錯,遠遠跟在後頭的中叔衡竟下令隊列折轉,麵向煙霧正快速從白色變成黑色的莊院。


  “媽媽,媽媽怎麽了?!”中叔好穿著衣裳,從車裏衝出來,不料正好撞下剛上到禦位的車夫。


  塔墩就勢摟著她,寬慰道:

  “多半給柳無害悄然滅了火。”


  “不可能,他一個人!”


  “他一個人也曾做到許多人不可能做到的事兒。”


  “火不可能他一個人滅的。”


  “但他能救下姑娘的媽媽。”


  中叔好沒有表示信與不信,隻是用手捂著臉,不讓塔墩看見。


  “姑娘看,你父親也轉回去了,原本是跟著這車的。”


  “不要看見他。他向來不曾來看我,今日因皇帝要他的女孫,這才想起有我這個閨女養在深山,還長著一頭稀罕的金發。”


  “那你哭什麽?”


  “為媽媽哭我不孝。”


  這說法太稀奇了,塔墩不禁笑了:

  “這是怎麽說的?”


  “從前,我小時,娘總打趣我,別看你現在小不點一抹兒糖漿似的纏著娘,一刻不見娘就娘娘娘,叫娘叫個沒了娘似的。等出閣那天,千萬莫要眼裏心下隻有新夫婿一人等在前頭,連後頭娘如何哭著送你成為新嫁娘的晚景都不曾看見。我說不會的不會的,娘千萬莫要亂說冤枉我了,到那時我準緊緊摟著娘您的脖頸兒,怎麽都不要隨那個勞什子丈夫去他的家。”


  塔墩驚歎老棄婦有這等遠見,對此隻有歎息而已。


  “怨將軍來了,壞壞魂兒都給掠走了,變壞了!”中叔好投在塔墩懷裏,用綿軟的小拳擊打他的大手,“你不來,我才不要成為皇帝的女人呢,這也算我當年沒對娘扯謊吧!”


  “對啊,那股烈風怎麽不見了?”


  “是啊。”小姑娘也想起方才氣勢嚇人的那股莫名的風來。


  隨即,她被隱匿不見的花環夫人們告知,那風原是追車隊而來的,多半是途中發現莊院起了火,裏頭有許多人在哭喊,便折返回去,用它的威力滅了火救了人。


  “不可能,”小姑娘說,“風助火而不是滅火。”


  “若風大到火吃不消的地步,火就滅了,妹子不是曾幫著娘親生過火燒過柴麽?”一個花環夫人說。


  “是呢,想起來了。”


  塔墩納悶了:“姑娘在對誰說話?”


  “別人,你看不見的人。”


  “怎麽會有我看不見你卻看得見的人?”


  “就算壞壞自言自語如何。”


  “這倒是真的,姑娘常常自言自語,莫非與想象中的人說話?”


  “本來就是這麽回事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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