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塔墩十一歲就人高馬大,若放到平均身高矮不少的中土龍國,定然嚇人一大跳。但就人倫而言,也就剛能勉強做做,多半還是給妻子哄著做的。勉為其難做和沉迷其中做,其間隔著感情和年齡因子,可謂天差地別。


  塔圖是木肌理配置給塔墩的,對塔墩來說,至多是姐姐罷了,哪能總與她隻羨鴛鴦不羨仙呢。


  即便不算感情,隻算年齡,人倫之事對十一歲的塔墩而言,無非是:雖有若幹樂趣,但絕對不值得顛之倒之,不遺餘力。但十三歲的塔圖不是十一歲的塔墩,當然不遺餘力,顛之倒之。


  塔墩頗為厭惡,推她:“去去去,這事兒不行也不好。我得打獵去,不然寧可殺了我自己。”


  塔圖說:“打獵好事兒啊,我也去嘛。”


  打獵地總是僻靜處吧,看不見人,有獸,還有草,厚厚的草甸,又在夏天,濃密得很,比床榻還像床榻。而且,夏天的河水正好用來裸泳或戲水,塔圖喜歡摟著塔墩故意摔進水裏,把小河轉成歡場。


  不到一個月,塔墩徹底怕她了,從此設法躲著她。


  燮利聽說了看見了,不以為然,笑笑,對木肌理說都是打那個歲數過來的,行著行著,歲數就大了,次數就少了。


  一年多後,木肌理部給二十萬大龍朝伏兵包圍,這對部族和父王來說,絕不是好事,但也幫著塔墩躲過熱情似火的塔圖。從此夫妻隔絕,再未見過。


  來到龍邑半年,塔墩密會來自父族密使時,順便打聽妻子是否生下孩子,得知沒有,吃一次頗為難過:“父親給刺殺了,他老人家就我一個兒子,若我生下他的孫兒,父王定會高興的吧。”


  但轉念一想,搖頭,對密使說:“照父王與嶽父的協議,生下的是兒子,也是要歸泰山大人所有。”


  過了兩年,塔墩十四歲,獨自在龍邑當質子已整整兩年。其實,這個人質已沒有意義。父王在時,他是大龍朝製約父王的利器;現在,父王不在了,攝政的是叔父,該由叔父的兒子斥裏來做人質,自己可以返回九原去了。


  他提出這個要求,向朱亮。大司馬大將軍不許,留著他,提拔為衛龍兵郎官,守護皇帝寢宮最外那道門。


  反對者不少,其中便有幼帝奶媽郭果果丈夫聶海,理由是木肌理給不知什麽人刺殺了,即便刺客是可加疊派來的,塔墩也會認定是大龍國某位權臣所為。


  顯然,某位權臣除了暗指朱亮,還會是誰?


  連中叔衡都認為皇帝寢宮最外那扇門事關龍長彰安危,建議朱亮改調塔墩到別的地方去守門,比如軍機府。


  朱亮獨斷專行,堅持己見,說塔墩守得最好,來得早去得晚;且永遠目不旁視,站得筆直;皇帝經過,也把韓鮮當成他的影子,沒啥可看的。


  朱亮還有別的理由,這下別人反駁不了了——


  皇帝陛下開始注意這個外族少年,總對韓鮮說:“愛卿十多歲也這個身板吧。”


  “差不多。”


  “對了,聽說塔墩一個人在都城,怪孤苦伶仃的。”


  “怎麽,陛下要賜婚於他?”


  “然也。”


  “可陛下自身也還是孩子,哪來公主許給塔墩王子?”


  “朕回頭在朝堂問問哪位大臣有未嫁的好閨女。”


  一旦皇帝問出來,立刻有多到數不過來的大臣樂意把塔墩當作女婿。


  最終又是朱亮舉賢不避親,覥著老臉,說服臣僚,閨女朱豔亭發誓不嫁人服侍父親終身,作為父親,當然不樂意她那麽做;現在來機會了,她正好認得塔墩,被問起是否喜歡塔墩時,竟然羞紅了臉。


  眾大臣還能說什麽,除了滿足大司馬大將軍的不請之請。人家可是大龍國實際執政者,等於無冕之王,平時溜須拍馬都不得其門而入呢。


  朱亮單獨召見塔墩,問其可否願意,塔墩老實說:“小人在九原有妻子塔圖,是父王替小人娶的。”


  “你父王不在了。”


  “小人父王不在了,有大人做嶽父當然好,隻是小人畢竟有妻子,這也太委屈令愛了。”


  “好孩子,這太難為你了:小小歲數,做事說話能設身處地,將心比心。”朱亮感動壞了,“此事就這麽定了:老夫要你做女婿,亭亭做小的也要你定了。”


  為了死去的父王,為了盡快返回九原從叔父手中奪回兵權,塔墩不能不以朱亮為靠山。再說,他銘記朱豔亭的救命之恩,此前既做不到狠心腸謝絕她上門送肉,現在就更不能謝絕這麽上好的親事。


  新婚之夜,揭開新娘頭上的紅頭蓋,塔墩一陣頭暈目眩。朱豔亭見過不止一回了,但新婚之夜的新娘竟然既夠豔又夠亭的。


  塔墩十四歲了,雖常想起十二歲在九原高地上看見的水晶宮,想起在水晶宮裏忽然長大的金發少女,但事情畢竟過去兩年了,再清晰的記憶也不那麽真切了。


  他發現自己竟成了塔圖,而朱豔亭則相應成了十一歲那年的自己,雖然可以行人倫,但總不那麽喜歡,有一次附耳對塔墩說:“丈夫不必為了讓奴的父親相信你愛死奴了,而裝得要奴要個沒完。”


  塔墩發愣看著她,她接著說:“奴歸寧,父親總問你如何如何。奴說:塔墩原本應該屬於我那幾個嫡長姐,沒想到父親竟把他給了我。”


  塔墩感動之餘,愈加要她沒個完。可惜朱豔亭生下的孩子,不止一個都夭折了。塔墩很難過,每次都是的。


  今日“重逢”中叔好,他方才恍然大悟為何天神安排塔圖沒有給他成功播種,為何又致使朱豔亭生下的孩子全都夭折。


  在老棄婦僭越私設的龍宮或椒房,塔墩警告自己決不能趁火打劫,侵犯十二歲的中叔好,便通過講故事,說出自己了解的那部分十二年前的故事,主要為他是如何從九原來到龍邑的,在那個他發現伏兵包圍部族的前夜,葉落山孤標宮又發生了什麽。故事發展過程中,他曾中斷講述,側臉輕聲告訴小姑娘,要想給皇帝退回來,其實不必假借於他人,她自己長著的手,隻要方法對頭,同樣能行。壞壞聽明白了,說知道了,真的很容易;還說給皇帝退回來後,她可以專心致誌屬於他了,從此沒有任何人可以喜歡了。


  原以為已經解決的問題其實還在,塔墩太震驚了。這麽一來,難題又扔給交了他,隻是換了個地方,從固定的屋子轉到流動的馬車罷了。


  而且,這回是小姑娘要求他對她做的,以保證她能給皇帝退回來。


  這次,他不能再講故事了,想講也沒可說的了。有些東西可以說給別人聽,但不能對中叔好說,說了愈加叫她恥笑自己:不喜歡的塔圖接受了,後來,也不怎麽喜歡的朱豔亭隻因是朱亮閨女,也娶了來,還曾一度迷戀過她的身體。


  所以,前此兩個女人的插曲,他隻能說給自己聽,目的是叫自己慚愧,慚愧不配中叔好,從而叫隱隱襲來的欲望偃旗息鼓。努力作出了,但絲毫沒有成效,該有的還在。


  為此,他隻能在心裏胡言亂語,以作最後的抗拒:“不可思議,天神如此喜歡撥弄人。我是奉命捉拿給大臣藏起來的美貌女孫,以廣開皇帝娶美之路的;卻因這差事,叫我得見中叔好,從而驗證十二年前見到的金發少女並非虛妄之物,而是實有其人。”


  “不管怎麽說,今日看似機緣太好。一來,重逢實有其人的中叔好,她也喜愛我;二來,正好,其母不要小姑娘成為皇帝的女人,寧願變成我的女人;三來,中叔衡為了他日與朱亮攤牌更有勝算,竟以小姑娘為籌碼,賺我成為他的人,以他的話來說,假以時日,中叔好終究歸於我,我從現在起等於是他暗中的女婿,就算中叔好仍要拿去獻給皇帝。”


  “可是,哪能趁火打劫啊,就算所謂的機緣如此之好。她幾歲?我幾歲?我二十四;她呢,少我整整一半。還得加上,我是有妻子的成年男子,她呢,這麽幼小,如此無辜。就算要避免成為皇帝的後妃而命運悲慘,也完全不必仰賴於我。”


  “塔墩究竟是什麽人,這麽多年來,我一直問我自己。執金吾?衛龍兵總領?是,都是,但更是孤兒,更是人質,沒有父王的孤兒,沒有部族牽掛的人質。自身都難保,何苦與壞壞好了,拖累她害苦她。”


  該做的努力都做了,可惜全然無用,有些地方具有獨立意誌,向來自行其是,一旦發作起來,絕對控製不住,隻能徒喚奈何。


  眼看就要鑄成大錯,有一股同樣控製不足的力量正在加速襲來,碰巧救贖了他。


  大龍國有一種風,與任何其他風一樣,是沒有形狀的,卻能感到其無形又有形,一是通過它的回旋不散,二是通過它的直上直下。


  這風還有氣味,聞過的人都說那是高貴女兒身上的芳香。讚歎之後又是嗟歎:可惜啊,這百年難見的芬芳竟摻雜有血味兒,莫非是血液調和花蕊使然?

  更有人說這風是有顏色的。所經之處,但凡物體,大到山脈,小到草類,逃不了給兩種色彩暈染,一是白,慘白之白,一種是紅,血紅之紅。


  在孤標宮屯戍的衛龍兵官兵,若曾在沙場殺過人或曾為敵人所傷,熟悉刀砍□□他人或自身的經驗,就會言之鑿鑿說,這橫掃葉落山、下割孤標宮的風兒還是帶有鋒芒棱角的,有刮削切割鑽刺的力量,所過之處,人與物立改原貌,皆非其舊。


  所幸,此風難得見到,不常蒞臨,限定在極為狹小的範圍內,大致也就在葉落山孤標宮上下左右不出超過三裏。


  如此一來,對這風有研究的人斷言,熟悉它味道、形狀、色彩和力度的人,首先須是皇親國戚、達官顯貴,須是後妃宮女、內官廝役,而且須在葉落山孤標宮呆過起碼十天半月,尤其須在那裏經受過那個恐怖之夜。


  恐怖之夜,指的是老暴君龍在天駕崩之夜,也指先皇後有鳳來儀放飛之晨。


  現在,當下,這股恐怖之風吹來了,其先兆沒人聽得見,主要是,活著的人沒人聽得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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