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這是對少年塔墩莫大的考驗,通過了,也就是做人質的命;通不過,連命也沒有了。原本大龍朝權臣就忌憚老暴君依賴的豪吞人武士,現在老暴君不在了,幼帝暗弱,朱亮等人便有了以老暴君名義剪除豪吞人的良機,此番自己送上門來,無非送頭上門,冤魂都很難回歸九原。
但塔墩決定誠實以答。顯然,如朱亮說的,真相遲早會弄清,正是自己,發現了伏兵並為父王出了妙計;在暫時嚇阻伏兵之後,又主動到京城當人質,以尋機投靠朱亮或別的大臣,最終解除二十萬大軍對九原的圍困。
“大司馬大將軍,大司徒左將軍,”塔墩抬頭看著他倆老奸巨滑的眼睛,“是我塔墩看見南天某處大山亮光升天,隨即傳來一波高過一波的號哭聲。是隨著浮雲飄來,其中有人大哭說先帝賓天也。”
“陛下賓天也!”
朱亮呆著了,回想自己宣布老暴君駕崩時用的言辭,即第一聲哀音,歲數大了,有些事才隔了幾天,就記不恰切了,不能肯定是“陛下賓天也”還是“聖上賓天也”,但肯定“賓天也”確然無疑含在其中。
他看中叔衡,央求似的。
“閣下用的是聖上賓天也,在下緊張之下,接成陛下賓天也。”
“對,想起來了!”朱亮盯著塔墩看,動了殺機,“原來是你,豪吞人裏的妖人或高人!”
中叔衡總是朱亮棄他取,朱亮讚成的,他內心裏無不反對;朱亮要的,他想要也不要,於是提醒朱亮:“少年子總喜歡自命不凡,故作高深。竊以為,多半是到都城後聽他人說先帝是子牌晏駕的,宣布時用的聖上賓天也和陛下賓天也。”
朱亮沒反應,還是直視塔墩:“頭一個看見官軍的也是你?”
“是我。”
“發現官軍在前還是聽見陛下賓天也的哀告在前?!”
“哀告在前!”
“胡說八道!”朱亮大怒,“來人,砍了!”
軍機府常設刀斧手,以備不時之需,故應聲到來兩個屠夫似的刀斧手。
“親家,人死不可複活,塔墩王子又是掉隊官軍的救命恩人,殺了引起怨憤乃至兵變都有可能!”中叔衡現在無論如何也要保下塔墩以為己用。
“塔墩不是高人,不是妖人,是膽大妄為之人!”朱亮說,“故弄玄虛罷了,無非賭先帝已升天,大張旗鼓哭祭大行皇帝,阻遏大行皇帝派出的大軍進擊豪吞人罷了。”
“先帝臨終,多半因誤聽誤信了什麽,才給古國力下達圍殲豪吞人的敕令,連你我顧命大臣都瞞著不說,可見當時深知你我是會不惜身家性命死諫的。”中叔衡先把過錯推在老暴君身上,再引朱亮入彀。
“若知道瞞著我有這等敕令,朱亮當然死諫。”
“可先帝不在,這項敕令就沒必要……”
“不然不然,”朱亮說,“人君的飭令人君晏駕了人臣也得不折不扣執行!衝刀斧手,還等什麽?!”
刀斧手抓住並不反抗的塔墩,剛要砍下,卻發現給同伴牢牢按住的塔墩腦袋上多了顆腦袋,竟是柳無害的。
“要砍先砍俺柳無害的!”
“無妨,俺這虎頭刀砍下來,你小子與王子雙雙沒了腦袋,光剩噴血的腔子在唱歌子咧!”
“也好,好歹柳無害死在王子之前,報得你小人家的救命之恩了!”
“不可,柳大哥閃開腦袋別死!”塔墩哭著喊叫,顯然很是害怕,“千萬莫忘了,北地山道泥路上還有枉死的官軍垂死的弟兄等著你返回去掩埋救出呢!”
“你死了我決不獨活!”
眼看刀斧手就要下刀,隻看見一隻瓦缽跌落地上,摔得粉碎,弄得地上滿是肉汁,聽見一個姑娘家急促的叫聲:“父親,閨女答應嫁人,你饒了這倆人可好?!”
朱亮傻眼了,眼前不遠,竟站著滿臉是淚的朱豔亭,雖不是自己最為寵愛、母親也最為低賤,卻最為依賴自己愛戴自己的庶女,今年才十二歲。
中叔衡顯然知道朱豔亭與朱亮最為特殊的依存關係,心想:“好了好了,亭亭來得太及時了!”
果然,朱亮朝女兒走過去,雙手放在背後頻頻閃動,意思是讓刀斧手趕緊放下虎頭刀來,這凶器女兒見不得。
刀斧手領命照辦,看到聽見大司馬大軍將像是換了一個人,半摟著女兒:“嫁人不嫁人也是能當眾喧嚷的的?”
“人家怕父親餓怕父親冷,特送肉湯來與您吃,您呢,卻忙著殺人,殺好人!”
“你小女子一個,哪懂誰是好人誰是壞人!”
“救人的塔墩是好人,被救的柳無害反過來救塔墩,也是好人!”
“那亭亭,在下問你,”中叔衡打趣朱豔亭,“你嫁與柳無害的還是更喜歡……”
“搖兒爺爺,不準胡說八道!我不嫁人,是為了救人嫁人的!”小姑娘滿臉通紅。
“那問題又來了:我們亭亭嫁人是嫁塔墩呢還是柳無害?塔墩雖是王子,可惜是豪吞人,更可惜的是你爹要為國家以除後患,如此,當然是柳無害,對不?”
“搖兒爺爺是壞人,”朱豔亭哭了,“我見都沒見過活著站著的塔墩,您胡說什麽呢!”
“這個容易啊,見塔墩。”中叔衡乘勢到塔墩和柳無害邊上,“塔墩,站起,見過大司馬大將軍愛女,龍邑最最孝順父親的亭亭,朱豔亭。”
“俺不能,俺是死囚!”塔墩說。
“俺也不能,豪吞王子是死囚,俺柳無害更是死囚中的死囚!”
“亭亭,可惜,你誰也不能嫁人了!”
朱豔亭當中捧臉大哭:
“你壞,搖兒爺爺,比我父親還壞!”
“亭亭,趕緊回家,等著父親回家為你擇選新郎,你說你樂意嫁人。”
“可父親你得先赦免這兩個好人!”
朱亮不及回答,一個雌嫩的聲音傳來:
“誰要嫁人,總須朕賜婚吧?”
這是幼帝來了,沒人懷疑。
小小的廣場上,所有人除了疊加腦袋的塔墩和柳無害,全都跪下磕頭,但無一不偷窺龍長彰和韓鮮。
衛龍兵小卒韓鮮因其美貌與勇氣共存而為幼帝鍾愛,這傳聞大龍國國都已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隻是許多人從沒見過幼帝,也沒見過韓鮮,現在幼帝來了,若傳聞是真的,韓鮮必然懷抱她,連索公公都阻止不了,阻止了怕是掉腦袋出人命的。
看見的卻是,幼帝穿著特製的鎧甲,趴伏在韓鮮後背,原先用來防止根兒給刺被割的鐵褲不見了。
韓鮮也不再是衛龍兵小卒穿扮了,改穿儒服,臉麵看著還儒雅,很舒服,但一旦視線包括前胸後背和那雙極為有力的大腿,就不倫不類了。
“這裏怎麽了?”
“在殺人,殺妖人,陛下請予以回避。”朱亮用正常的聲音說,顯然以自己為大龍國實際執政者,幼帝暫時隻是名義上的,裝裝樣子罷了。
“我從小生養在深宮……”
“陛下不能再用我了。”韓鮮悄然提醒幼帝。
索操緊隨在韓鮮身邊,跌腳自語:“這鮮兒,若是自用個朕字提醒陛下爺,就是逃不掉的死罪了,可偏偏從不用,太機靈了!”
“公公,倒是你,用了皇帝自謂了!”
索操麵如土色:“是咧!”
幼帝擺手製止倆人爭吵幹擾自己說話,嘴裏更正:
“朕從未見過豪吞人,聽說塔墩王子來哭父皇了,好奇得很,便來也。但大司馬大將軍顯然不喜歡我……朕臨幸他老人家在場的任何地兒。”
“不然陛下!”朱亮趕緊說。
“這就好。”幼帝從韓鮮身上滑落,卻不看趕緊張開臂膀來的索操,徑直來到疊腦袋在地上塔墩和柳無害:“朕來了,你倆為何不跪地叩首?”
“陛下赦免了我倆,我倆才好跪拜陛下,三呼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大司徒左將軍中叔衡!”
“臣在!”
“愛卿以為塔墩該赦不該赦?”
“改赦。”
“朱亮,汝以為中叔衡所言極是還是極不是?”
“微臣以為塔墩王子罪在不赦,罪在大辟,然陛下是國家之主,陛下要赦他,微臣不得已尊旨!”
“赦了赦了!”龍長彰此時蹲得很低,腦袋挨著地麵對塔墩道:
“你個豪吞王子,還不趕快謝恩於朕之跟前!”
“柳無害,趕緊抽掉腦袋起身。”
“不成,萬一有詐!”柳無害的腦袋依舊枕著塔墩腦袋。
“陛下赦免我倆了?”
“果真?”
柳無害大喜,趕緊站起動彈了一下身體,與塔墩雙雙跪拜幼帝,並九叩首,口稱萬歲萬歲萬萬歲不止三次。
幼帝玩完了赦免的好戲,悵然若失,問韓鮮:“赦免就這麽簡單?”
“是,陛下。”
“再沒啥好玩的了?”
“有啊,”韓鮮悄然說道,“賜婚愈加帶勁。”
“對了對了,”幼帝盯視地上唯一的女人,除了她自己,唯一的女人朱豔亭:
“想起來了,是姑娘相中了塔墩王子,要朕賜婚?”
朱豔亭嚇壞了,不顧正在跪拜皇帝之中,趕緊起身,溜之大吉。
幼帝大笑:“啥叫動如脫兔,此之謂也!”
隨即陰霾滿臉:“隻是沒人求朕,又不好玩了!”
“陛下,小兵柳無害哀求您趕緊發兵北上,在去九原的路上救治歸攏五萬落難官軍,俺曾經是其中一員,幸為塔墩王子所救!”
“二位宰輔,”幼帝轉身看朱亮、中叔衡,“果有此事?”
“有。”
“真有。”
幼帝頓時淚如雨下。
“陛下有話請說,”朱亮惶恐磕頭,“切莫如此!”
“一個母後失蹤至今沒找到,還不夠?”
“微臣作速派兵北上,收攏掉隊的官軍;”朱亮說,“與此同時,仍不停搜尋皇後娘娘。”
“不,母後成皇太後了,才十九歲不到。”幼帝喃喃說,“史上曾有過這麽年輕的皇太後,大司馬大將軍,大司徒左將軍?”
“難得有。”
“不多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