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方圓三五裏地乃至七八裏地的掉隊官軍漸次歸攏來,圍上了篝火吃上了馬肉。


  因自身困在天寒地凍的野外三四天,這些人聽說豪吞人沒有給圍殲,因天子駕崩了,太子繼位了,豪吞人作為帝國在北疆的唯一戍邊力量,圍殲它的敕令暫停了,未來的豪吞新王正長途跋涉,前去龍邑哭臨先帝並,申訴冤枉,並充當人質。


  先帝之死,沒人難過,相反,心裏都以為死晚了,要不然這次北征就不會有了。


  眾人既高興又難過,高興的是豪吞人得救了,自己沒成為屠戮他們的劊子手,難過的是在這次徒勞無益的行軍中自己傷了乃至殘了,而塔墩,這麽好的豪吞王子,才十二歲,也要成為難以歸家的遊子了。


  南行豪吞人和原本要消滅他們的掉隊官軍湊在一塊兒烤火吃肉,塔墩沒在其中,與申肖一起,把凍死餓死的士兵埋在路邊,不讓活著的同伴搭手,以免進一步刺激到他們。


  才相識,又互為敵人,塔墩與申肖彼此感興趣,自然交談起來,以進一步摸透對方。申肖給塔墩所感動,撂下古國力交付的軍務,做了原本想到也不屑做的事。


  但豪吞王子畢竟還是少年,正在做的事難上加難又危險重重,若能活著做成,對他自己和豪吞人意味著什麽,對大龍朝又意味著什麽,這是申肖尤其感興趣的。


  “將軍不是又話問塔墩?”


  “是。”


  “塔墩據實以告。


  “王子知道末將頭一個問啥?”


  “當然是遠隔千裏,豪吞人是如何知道先帝駕崩的。”


  “然也!”


  “是我冒險賭對了。先帝病重不是一兩天了,但他老人再怎麽暴虐也不會動自己的羽翼,讓新帝直接麵臨阿爾金人的鋒芒的。所以,九原出現數不清的官軍,準是先帝駕崩了或行將駕崩。”


  “我派出的白馬黑馬斥候給發現了殺死了?”


  “是我正在晨獵,一個當場射殺,另一個射傷了解到父王跟前問出原委,可惜沒救過來。”


  “王子為何這麽信任末將,萬一末將告知大司馬大將軍,王子豈不是完了?”


  “這些話我不說,將軍或他人也可能隨意編派,全看大司馬大將軍信與不信了。”


  “王子以為此番當人質,能救下豪吞人?”


  “這是一定的,但代價是我父王岌岌可危了。”


  “為何?”


  “豪吞人留著自有用處,但篤信父王的先帝不在了,執政者定然賣個新人情與他選中的人。”


  “這個太有可能了,”申肖道,“王子說了末將便頓然明白了!”


  “將軍問了這許多,塔墩能問一個?”


  “孩子,問吧。”


  “將軍莫非暗中助我一臂之力?”


  “這個是一定的,但不限於此。”


  “將軍是說……”


  “先帝駕崩了,王子不妨占一下大龍朝今後的國運。”


  “塔墩不是男巫。”


  “王子可是豪吞人,豪吞人是半人半虎的後代,通神者不少。”


  “都那麽說。”


  “末將以為王子不大可能猜到先帝駕崩,多半是通神的結果。”


  “就那麽賭對了。”


  “不不,是通神的結果,是得自於神啟,”申肖執拗說,“王子不知道自己身上總有若隱若現的金光罩著?!”


  塔墩想起昨日淩晨看見的透明宮殿和其中的黑發女胎變成金發少女,既有些恍然,又有些頓悟,不自覺說:“這個嘛……不止一人這麽說過吧。”


  “我所的嘛!”申肖很是興奮,“那麽大龍國前途如何?”


  “新帝長大了酷似先帝,不遑多讓,尚能多挨些時日;若不幸等而次之,一二十年內大勢去也。”


  “取而代之者,朱亮或朱延壽,中叔衡或中叔洪?”


  “塔墩年少,又非中土龍國種,自然不知道真命天子為誰。”


  “若時勢造英雄,所造英雄正好是王子,王子怎麽說?!”


  “塔墩此去京城,性命都難保……”


  “這個有末將呢,王子性命必然無憂。”


  “塔墩預先謝過將軍!”塔墩幾乎要跪拜申肖。


  申肖不讓,嚷嚷說:“若是將軍肯當時勢所的造英雄,寧可末將跪你!”


  “這個太難為塔墩了。”


  “這麽說吧:若是天下人都成了這些落難的士兵似的,在泥濘中倒懸並快餓死了,王子照舊肯回頭看顧一下不?!”申肖看著身上仍汙穢不堪的掉隊者問塔墩。


  “這個另當別論,義不容辭了。”塔墩堅決說。


  申肖仿佛找到了真命之主,大喜過望說:“這下好了,末將趕先回到都城,一定保全王子。”說了,吆喝道:“無海!”


  柳無害來了,身上雖然汙穢,但神情好多了:“無海聽大哥吩咐!”


  “兄弟,記著,今日救你的不是大哥,而是塔墩,豪吞王子。”


  “是大哥和王子一塊兒救了俺!”


  “就這麽以為吧,反正一樣。”塔墩說。


  “兄弟,我讓你守在王子身邊,什麽人也不能挨近!”


  “是!”


  說罷,柳無害扔棄了正在啃咬的骨頭肉,抽刀站在塔墩後邊一動不動。


  塔墩苦笑:“將軍,我身邊有同族老少呢,其中也有軍漢出身的。”


  “看著太不像樣了,真不知豪吞王為何選這些東西隨侍王子。”


  “實不相瞞,是我自己揀選的。”塔墩說。


  “為何相中他們?!”


  “從者越弱,我就越安全。”


  “這個末將倒不明白。”申肖糊塗了。


  “籬笆圍著的屋子往往成為行竊者天堂,反之,茅草圍繞的蘭草活了一年又一年。”


  “這個太有道理了,”申肖恍然大悟,“王子這是主動示弱於大司馬大將軍:我來了,身邊沒人保護,你實在要拿我的命去,拿吧,沒人擋得了你。”


  “聽說大司馬大將軍心腸最是慈悲。”


  “遇強更強,遇弱則軟。”


  “這就是塔墩的福氣了。”


  每日十二時辰,朱亮在做什麽,中叔衡向來不擔心無法及時掌握。千年老二既是劣勢又是優勢,可以躲在暗處摸查大司馬大將軍在做什麽,意欲何為。


  他很高興,朱亮謹慎了大半輩子,孰料這次沒管好朱延壽,將致命的把柄,有鳳來儀死在莊園的秘密白白送到自己手裏。這個把柄將來某一天,是能把朱亮父子拉下馬來的。


  他也欣慰,中叔珠兒產下金發女嬰死了,朱亮父子拋棄了女嬰,自己差遣的老遊把她救了回來,神不知鬼不覺。他本能覺得這個金發女外孫女將來也可能是朱亮父子毀滅的由頭或緣故。


  現在,女嬰就在外祖父寬大熱乎的手掌裏。


  “發生了太多殊不可解的怪事:先是給老暴君摔死的先皇後竟飛了二十裏地,紮死在朱亮山間別業老棗樹上;”中叔衡凝視女嬰金黃的頭發看,“接著,難產的珠兒順產了,生下的這孩子頭發是金色的,仿佛生的是另一個有鳳來儀;接著,就愈加不解了:給從棗樹上取下的先皇後頭發變成黑色的了,若非我親眼所見,雷劈開我都不信。”


  這些難解之謎怎麽解釋,是個難題,但人性的弱點中叔衡也不能免俗,當然要從對自己有利的一麵來嚐試:“要麽這娃兒身上有著有鳳來儀的影子乃至命運,再過若幹年,將成為新一代的龍家皇後,也不得好死?”


  他搖頭,不喜歡這個解說。


  於是來了另一個:“要不,這孩子幹脆就是為了朱亮父子覆滅而準備的:以後長大了,變得與先皇後一模一樣,我與洪兒拿將出去,說她就是先皇後,是朱亮父子當年偷襲胡懷來劫奪的,養在深山起不可告人目的的?

  目的不用說,是有的,究竟是什麽?為淫樂?不可能,阿金娃雖無比美麗,但誰也不敢輕易動老暴君遺孀吧,那得天打五雷轟,太不可信了。


  那麽,究竟派什麽用場為好?必要時當作奇貨拿出來,供作倆父子擅行廢立時畫押點頭的傀儡?如此,天下就不是龍家的,這就說得通了。”


  正這麽胡思亂想,窗外閃過一個魁梧的身影。


  這是中叔衡嫡子,因父蔭而賜官龍邑十二門掌鑰,拜爵天津伯,名叫中叔洪。


  戎裝的中叔洪推門進來,沒有去除外加的縞素,也沒有放下執著的大刀,說:“爹令我中斷巡視回家,是因我妹子才生的這個娃子?”


  “正是。”


  “老遊找我,說外甥女是爹叫他從甫洛山巔大雪裏搶回的。”


  “正是這樣。”


  “何苦?!”


  “放下大刀,也摘下黑白。老暴君死了,家裏不用戴孝。”


  中叔洪遵命做了。


  “過來抱你妹子。”中叔衡站起,將嬰兒交給中叔洪。


  “啥啥,明明是外甥女,怎麽可能又是我妹子?!”


  “你且看這孩子長得如何?”


  “這頭金色怎麽回事?!既不是我家的樣兒,也不是朱家的貌兒!”


  “我兒可曾親眼見過先皇後有鳳來儀?”


  “都是遠遠望見的。”中叔洪說,“皇帝老兒的女人嘛。”


  “見過先皇後的發絲啥樣子了?”


  中叔洪打了個大大的寒噤,麵容上的驚愕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


  沒過多久,有鳳來儀飛到棗山朱府的驚人細節和這個蹊蹺事對誰家不利對誰家有利,他很快了然於胸了,便既興奮又緊張:“是不是現在就可以對那個所謂的宰輔動手,滅了他,取而代之?”


  “現在不可能,有鳳來儀給掩埋了,多半給處理了,連麵龐都看不清了吧,頭發又成了黑色的了。”


  “哦哦,這就動不了手了,太可惜了。”


  “朱亮父子雖是你我的潛在敵人,可還沒到攤牌的時候。”


  “好吧,我聽爹的。”


  “至少這娃兒是你妹子,未來多半也當皇後,該取個好名兒了。”


  “我可不成,我哪有爹有文墨饒文采。”


  “這孩子好不好?”


  “好,大好,太好了。”


  “那就中叔好吧。”


  “好聽也順口。”


  “小名嘛,簡單點,就好好兩字可好”


  “我替好好妹子叩謝父親取名之恩!”中叔洪跪下磕頭,等於女嬰也磕頭過了。


  “不過你妹子不能在家裏養著,這金發太顯眼了,朱家知曉了就麻煩了。”


  “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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