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這是豪吞人少年英雄塔墩率領的求質團。


  表麵上是治喪團,實際上沒錯,確為求質圖,——請求朱亮、中叔衡等宰輔同意豪吞人代表塔墩不遠千裏來哭拜大行皇帝,禮畢留在國都守靈,再不走了。宰輔們若同意塔墩留下不走,則豪吞人還能繼續留在九原,以拱衛大龍朝北疆。


  九原距龍邑有近八百裏路程,塔墩一行人是馬不停蹄獸不停步,在短短的三天內趕到龍邑郊外的。


  古國力不敢以身家性命賭龍在天是死是活,就不敢揮兵進攻正在哭拜大行皇帝的豪吞人。沒過多久,從龍邑趕來的八百裏加急證明他不發起攻擊是對的,龍在天確然晏駕了。發生這樣的奇事,他更不敢阻攔木肌理王子塔墩率領治喪團趕赴龍邑。


  雖已放行,但仍不放心,一是昨夜派出的白馬黑馬斥候都沒有回來,差遣的搜索人員不少了,前後上萬人,結果卻是一樣的: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如此一來,不放心塔墩的第二條理由就來了:那小子莫非在清晨意外發現那倆斥候,抓住了問出官軍設伏,便吃了豹子膽,賭老暴君駕崩竟賭對了?

  若這不是猜想,而是事實,則塔墩太可怕了,竟能以一己之力挽救即將遭到覆滅噩運的部族,同時也將大司馬大將軍朱亮提前擘畫的妙計化為烏有。


  可以預計的是,失敗之餘,朱亮必追究泄密之責,身為伏軍主將,古國力知道自己將是主要嫌疑人,會被懷疑收受豪吞人賄賂而向其泄密的。


  這就是古國力差遣申肖趕回龍邑,弄清龍在天究竟死於哪個時辰,與豪吞人大舉祭拜大行皇帝的時辰是否構成因果關係的原因,若暴君死在後,哭喪舉在前,則申肖立即稟明大司馬大將軍,處塔墩以極刑,回頭重新部署,以消滅木肌理和豪吞人。


  差遣申肖而不是其他將佐,暗含古國力對申肖的信任和讚許:此人異常機警,向來喜歡便宜處事,多次在危險或轉機萌發之前,想到就幹,最終成功為主將分了憂添了喜,或者是避免了危機,或者是擴大了戰績。


  隻是此番如意算盤失算了,申肖上了路,意外走了回頭路,便失去了控製,起碼是暗中失去了控製。


  有些人是天然的毒物,若被他人迷上了就再難擺脫。


  塔墩對中叔好來說是毒物,中叔好對塔墩來說,也是毒物。


  同理,韓鮮也是雌兒幼帝的毒物。


  若是申肖馬不停蹄,徑直趕到都城,就不會給塔墩毒著了。不幸的是,他忽然這麽想了勒住坐騎:“與其趕著弄清塔墩是否賭對龍在天駕崩,不如回過頭去殺了他了事。弄清楚事兒殺是殺,當下就結果其性命更是殺,更符合俺的快意人生準則。”


  等回頭找到塔墩,他猶如中了晴天霹靂,呆住了,心裏暗自喝彩:“世上竟有這樣的少年將軍,竟這樣對待敵方士卒!”


  身為將軍,對部下威而不淫,愛而不溺,甚至吮疽吸濃,都是古已有之的常情,不至於叫身經百戰、出生入死的申肖如此震動,以至於瞬間中了塔墩的毒。


  看見塔墩所作所為,申肖忽然痛恨起自己來:“該死,是我該死,竟與主將一樣,把落後的士兵當作損耗,再不想起來了,可其中分明有我部的兄弟啊!”


  原來,朱亮一直以滅亡酷虐的大龍朝為己任,認定龍在天的暴虐來自於其父其祖,也勢必傳到子孫身上。一旦龍在天垂老了,崩殂就在眼前,他要做的頭一件事就是剪除他按在九原的黑虎豪吞人,如此,就再沒有其他勢力阻礙大龍朝覆滅了。


  三天前,大司馬大將軍從首席太醫辜複古那裏得到保證:陛下不出三天就死了,沒人救得了他,我能救也不救。


  龍在天曾說過駕崩前,定要將豪吞大軍調來京城監護太子登基,以免亂臣賊子趁機覆滅大龍朝。現在,老暴君垂危了,豪吞人沒來,釘在九原防禦對大龍朝有奪女之仇的阿爾金人,並不能說明一旦龍在天真死了,木肌理不率部趕來。九原雖不近,但豪吞人是黑虎,坐騎也是黑虎,急趕直追之下,也是可以一個黑夜一個白天抵達京城的。


  若阿爾金人大舉入侵大龍朝,九原豪吞人是第一道屏障,龍邑以北四十裏一線的葉落山是第二道防線,駐紮有三十萬大軍,京城城門乃第三道防線,設有十萬京畿衛戍部隊。


  朱亮矯詔用的隊伍就是葉落山一線的大軍。他用虎符調走二十五萬,留下的五萬分散開來,設旗又點火,看著壓根沒有減少,照舊可以嚇阻總在找機會入侵大龍國的阿爾金人。


  太急促了,這次大軍北移,既要秘密進行,又要快,出發後又遭遇連續兩天的大雨,冬裝沒帶、糧草不夠的士兵減員很多,大多數給泥濘遲滯在後頭,小部分成了逃兵,更小部分死在路上。


  為了趕時間,落後的沒人回頭接應,逃兵沒人抓捕,隻要不北上壞大事就暫時聽之任之,死人也沒及時掩埋。


  古國力說不惜代價,申肖這樣的將佐還能說什麽。一開始還心裏不安,但九原一旦到了眼跟前,麾下士兵死傷逃亡就不是大事了,大事是建功立業,軍階更上一層樓。


  眼下,申肖在奉命回京城路上忽然走回頭路,要找塔墩殺了他,卻見他正停下隊伍,為的是救助三天前落下的十幾個官軍,其中有一個還是申肖的救命恩人,他就更慚愧了,而這慚愧反過來,使良心猶存的他對豪吞少年心存感激,陡然生出認識他結拜他的衝動。


  “不過,且慢。這事兒吧,換了別人未必做不到,無非從膠著的泥裏弄出來,給一件皮衣,給點吃食。再說了,俺私下交結豪吞少年,那是背叛主將乃至皇帝陛下,多半得不償失。”


  申肖對自己這麽說過,盯著繼續看。


  站起後,叫柳無害的申肖恩人對塔墩說:“豪吞少年,實不相瞞,我等北上就是為了消滅你父親你部族,你卻以德報怨。”


  “不不,我這是因各位擋道不得不做。”塔墩低調說。


  “這容易,繞過去,正好邊上有條岔道。”另一士兵說。


  “哦哦,小人沒看見罷了。”


  “塔墩,你莫非惺惺作態,欲收買我等以為士兵?”


  “各位不說這個了,趕緊找個背風處過夜吧,北地天寒地凍,夜晚尤其厲害。別凍死了,家裏的父母兄妹兒女等著你們南歸咧!”


  “塔墩王子,留步,罪人有求於你,”柳無害大聲說,“前頭側麵還有百來個兄弟陷在泥濘裏,方才還叫喚,現在聽不見了,敢情都快死了!”


  塔墩回頭看那裏,聽了聽說:“豪吞人耳朵也靈,分明得很。”


  “王子,主將拋棄了我等,算作遠征的損耗,可俺不能拋下受難的弟兄,不然就與主將一樣天譴地責,不得好死!”


  “好,我帶著手下去去就來!”


  但其餘豪吞人全部反對:“王子,好事做過就繼續行路吧,哪能沒完沒了!”


  “這是敵人,交與天地消滅多好,何苦反倒救回來殺我豪吞族!”


  “王子莫非還要留吃食和衣裳與這些不得好死的賊兵?!”


  “豪吞親人,各位叔伯兄弟,這些兄弟是自己人,遠不是敵人。為何?隻因我等也是大龍朝的兵,正在為國家鎮守北邊,防止宿敵阿爾金人越過防線,殺向京城。”


  盡管其他豪吞人憤然不同意,並責怪但塔墩是不肖子,差大王不止十萬裏,說到激動時,有人奔馬過來,要用手中的喪旗擊打塔墩。


  塔墩如有神佑似的,難怪背後來的襲擊者都能看見,輕鬆躲過。他隨時移動,還是堅持原來的說法:受難的官軍是自己人,遠非敵人。


  申肖驚喜發現塔墩勸說同族人之際,仿佛給籠罩在一股特殊的金色亮光中,刀槍不如似的,言語不侵似的,極其自信,極其像成年人。


  “到底是木肌理之子豪吞王世子,”申肖深深感染了,給少年塔墩的言行,給天地投射在他身上的異光,“興許,危難的豪吞人得以阻遏伏軍進擊,正是此少年的一人之計一人之功!”


  豪吞人還在埋怨塔墩,說不管怎麽說,即便敵人不是敵人,是自己人,起碼帶著的食物極為有限,不能給了所謂的“自己人”,連自己也成不了人,在大山裏因為寒冷而加速餓死了。


  “無妨,我的黑雲也是能吃的。”


  言畢,抽刀要捅坐騎。


  黑雲驟然嘶鳴,卻沒有躲避,情願死在主人刀下,隻要主人願意。


  眾人驚呆了,不論豪吞人還是掉隊的官軍。


  “王子不可如此,要殺馬吃肉,俺帶著兩匹快馬,情願用其中之一代下王子的黑雲!”申肖從灌木叢閃現到眾人跟前。


  塔墩的刀子在距黑雲咽喉一拳的地方停下,回頭看從未見過的申肖,微笑:“太好了,將軍終於趕到了……”


  柳無害大哭又大笑:“好了好了,大哥終於折回來救我等了!”


  “好了好了,申將軍來歸攏掉隊的我等了。”有人這麽說。


  這個歡呼聲給其他聲音重複了一遍又一遍,一直延續到聽不清楚的遠方。


  塔墩很高興抓住結交申肖的良機,補充了一句:“離開九原,肖將軍叫俺沿途留意一下掉隊的弟兄們,若遇見了,留口吃食給件衣裳,以待他老人家親自趕來一一歸置。”


  這下豪吞人將信將疑,掉隊者全然相信。


  申肖按照豪吞人的習俗,與塔墩碰了碰胳膊,去柳無害那裏抓住他雙手:“兄弟吃苦了,大哥來晚了。”


  “來了就好了,小弟高興。”


  申肖點點頭,將他扶上兩匹戰馬中的一匹,隨後舉刀砍殺另一匹:“弟兄們好好吃肉,大帥令申肖對大夥道一聲:對不住,來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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