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中叔衡頓時蹲下,用顫抖的手撫摸中叔珠兒臉龐:“爹可憐的女兒,你這是怎麽了,真叫老暴君的死皇後喚去殉葬了?”
死人不予回答,活人朱亮,他的親家竭力寬慰他,扶起他說:“令愛是我家闔門上下最好的媳婦,為人處事,上對公婆,旁對妯娌,下對晚輩,都是無可挑剔的。然人死不能複活,萬望親家為國為家為己為人節哀順變。”
中叔衡抹去淘淘之淚,轉身不看中叔珠兒。等喘息稍定,他與朱亮你看我我看你。
奇異的景象:二位舉足輕重的輔國大臣在女兒、兒媳的死屍邊上,一時竟無話可說,隻能你看我我看你,似乎要把對方看穿,以便將來某一時刻不吃虧不滅族。
決定打破僵局的是自以為忽然占優勢的中叔衡。畢竟,大行皇帝臨終下令放飛輕若絲線的有鳳來儀,有鳳來儀竟飄舉二十來裏地,徑直飛抵大龍國第一權臣朱亮府上,戳死在老棗樹上。
若有人冷心鐵麵追究起來,大司馬大將軍縱使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自身隕滅不算,定然搭上三族乃至九族。
“女兒死了,就躺在我這個老父的眼鼻子底下。也好,以後朝廷清算朱亮專權,於她全然無妨了。清算是可能的,將來某一天。
罪名是先皇後不可能飛來死在這個家,除非朱亮暗地派兵劫持了先皇後,這就是胡懷來等內官失蹤的緣故。那麽大的人,那麽重的遊鳳閣,怎麽可能給強風吹走。”
想到這裏,中叔衡聽見自己正用嘴對依然不吭聲的朱亮說:“賢婿做得對:把有鳳來儀和珠兒送來這個僻靜處了。”
朱亮看穿了他的心思,說:“好嘛,千古暴君死了都忍心嫁禍與我:叫人悄沒聲兒把處死的阿金娃弄到我府上來了,選的又正好是我媳婦你閨女難產之際!”
中叔衡本來就很想好好哭一哭苦命的已嫁閨女,現在時機正合適,就放大悲聲:“我苦命的珠兒啊!”
掉淚對朱亮來說,也是容易的,隻要想想這些年來是如何在暴君先帝跟前膽顫心驚挨日子的。
不到半頓飯工夫,朱延壽帶管家孫不才回來了,做了個勒脖子的手勢,示意知情者全都處死了。孫不才重新包裹好有鳳來儀,再把她背負在後背。
朱延壽要親自包裹夫人,正待把她抱起,中叔衡含淚取代他,說的是:“這孩子打小就愛賴在嶽父懷裏,現在賴最後一回吧。”
朱延壽在邊上抬著夫人硬邦邦的雙腿,盡量減輕嶽父負擔。
過了一頓飯工夫,無人的後花園角亭後邊的土壤重新覆蓋好了,卻是異常的土壤,重新動過的土壤,濕濕的,花花的,有經驗的盜墓賊能輕易判斷這是典型的五花土。
朱亮父子送抹淚不已的中叔衡步來到通往戶外的甬道上。
中叔衡喃喃說:“人死不能複生。現在,在下唯有希望貴府善待在下的外孫女了。”
“這個自然,親家不必擔憂。”
“嶽父大人敬請放心,小婿常帶孩兒來府上探望姥爺。”話是這麽說,但朱延壽卻愁眉不展,明顯擔著什麽心。
中叔衡發現了,說:“賢婿若嫌我外孫女是妖物,索□□與下官親自養育。小女走了,小女的小女就是在下的至親骨肉。”
“嶽父說哪裏話。這是我可憐的夫人拚將性命生下來的孩兒,小婿自然自然愛護有加。”
朱亮也道:“親家寬心,這是理所當然的。”
“如此便好。”
府門外,父子倆目送中叔衡給親兵扶上牛車。
牛車去遠了,朱延壽說:“父親,你說妖物留她何用?!”
“妖物我兒指的是孫女,還是有鳳來儀?”
“都是,都該扔出莊園去!”
“如此,正好人家巴不得。”
“我嶽父,父親說的是?”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誰都可能置你我父子於死地,我兒切不可粗疏大意,授人以柄。”
“要不父親,給埋了的即便真是先皇後,也是黑發的,暫時不動,以後弄到外頭重新掩埋未嚐不可。隻是珠兒這次生的閨女太異常了,那頭金發分明是有鳳來儀的,這再明顯不過了!”
“接著說。”
“兒憂心今後哪天,嶽父將今日發生在這裏的異常告知天子,天子正好也成了先帝那樣不辨真偽的暴君,結局會如何?”
“你想到的你說。”
“他們來了,挖出了黑發有鳳來儀,拿住了小金發妖物,說這是天神給父親和我家的果報:先帝叫朱懷來放飛先皇後,是父親偷襲了他們扔下懸崖,將先皇後偷養在這個莊園。”
“朱亮為何要這麽做?”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比方說?”
“暴君在時沒可能沒膽量刺殺他,就在他死後,在他皇後身上使勁發泄仇恨。”
“這太惡心了,換個理由我兒!”
“奇貨可居,哪天忽然宣布先皇後有鳳來儀沒死活著,抬回朝中充作傀儡,以擅廢立大事。”
“所以,天神把新孫女本該有的黑發換成金發,指點給天下人:瞧,朱亮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奪了先皇後,百般□□後殺了埋了,實在不曾想到,其偷襲內官劫奪先皇後的罪證寄在了朱雀的金發上。”
“怎麽,父親,新生女真要取名朱雀?”
“是人總要取名的。”
“不必了,留著是禍患,幹脆扔棄了還給天地。”
“這個實在……不近人情。好了好了,沒有那麽悲觀嘛,父親還在,一切都還在掌握之中。”朱亮說,“就算真來了那麽一天,光有朱雀的金發,找不到先皇後屍身,能說明什麽?何況有鳳來儀從地上取出,看著就是她?”
“父親說的甚為有理。”
“好了,別擔心,從現在起好好盯著你嶽家便是了。”
“是兒子疏忽了,不該讓中叔衡看見先皇後,不該說她戳死在老棗樹上。”
“不怪我兒,我兒以為她是尋常人,哪知竟是放飛的有鳳來儀,從沒見過她嘛,”朱亮不愧是做父親當首輔的,“且她的死與朱雀的生直接幹連,換了我是你,也驚恐,也著急說出來尋求他人解說。”
“萬一嶽父不念兩家的交誼,抓住這個把柄……”
“是禍躲不過,未雨綢繆了方有躲過的可能。”
“是!”
中叔衡一旦回到龍邑最大的馬路日月大街,位於崇仁坊的甲第就不遠了。
沿途,穿白掛黑的草民圍觀大司徒左將軍回府的儀仗,悄聲說中叔大人能回來,說明新天子在孤標宮順利繼位了,大龍朝安然無恙,長治久安有望。
牛車裏,中叔衡還在琢磨在棗山莊園看見聽見的一切。他承認,換了自己和中叔洪是朱亮父子,也會處死知道有鳳來儀飛來戳死秘密的下人的。但他總有一種預感,或者說擔心,總也等不來兒子的朱延壽是不會善待才出生的金發女兒的。
“金發小姑娘不光是朱延壽的,更是我的親外孫。難說長大了不像其母。珠兒太可惜了,拚將性命生下金發女兒,卻不能看著她長大。”
為此,他忽然叫喊:“老遊!”
老遊迅捷撩開簾子進入來,中叔衡與之耳語。
老遊沒回到禦者邊上他的固定位置,而是跳下車去後頭,改乘輕便馬車。
夜深人靜,棗山莊園前後門和側門當然沒有動靜。若有,無非是四周山林裏不知什麽獸鳥發出的怪叫。
大雪紛紛揚揚,轉眼滿目皆白了,使大龍國的國喪氣氛更為濃重。
等了三天三夜,老遊知道就快等到了。
果然,後半夜剛開始,後門終於又開了,兩個朱家下人夾峙孫不才出來,孫不才抱著個金色繈褓,快速上馬車。女嬰忽然發出啼哭,但轉眼又消失了,一定是給捂住了小嘴。
徒步趕,馬車追,遊學良都沒采用。
隻見他從輕便馬車上拿下一隻小箱籠,又從裏頭取出一隻小狗子。他輕輕摸了一下小狗子,那畜牲就邁著大大的步子,風馳電掣追上前頭的馬車。朱家馬車有尾燈,是一隻偏小的燈籠,正在盤旋的山上兜轉閃光。
老遊他們稍等了等,催促輕便馬車跟上去。
小狗子不會說話,不會將看到的景象告知主人,但能回轉來,把主人帶到孫不才的臨時落腳點。
大山半山腰一座古廟,孫不才交付金發女嬰給朱府獵戶。
孫不才帶著下人原路返回,遊學良繼而跟著身材高大、年歲不小的朱家獵戶登上山的最高峰。
老獵戶將發散哭聲的繈褓放置在山風肆虐的斜坡上,歎息三兩聲,轉身下山,踩著深深的積雪,順原路返回。
獵戶家亮著好幾根蠟燭大燈,可以看見他有一個滿頭青絲的娘子,那娘子顯然要出門冒雪上山,卻為她的丈夫堅決攔住。也難怪,這個家裏的主婦已聽到女嬰的哭聲。
老遊找到女嬰時,她已凍得哭不出聲來,但她的頭發愈加長了,是夜裏都看得見閃光的金色。
女嬰不是哭不出聲來,而是不屑哭鬧。她睜著非女嬰所有的美目,始終仰望天上的落雪。遊學良驚呆,竟忘了把她拿到手上抱在懷裏。
快到龍邑時,有一種錯覺:天快亮了。不是天快亮了,是雪太大的,下著的雪和積著的雪都是,天上即便閃現一片一叢的亮光,移動的雪和靜止的雪都能成倍放大。
快離開山地了,很有些疲倦的老遊注意到山那邊的路上出現一隊蜿蜒的人馬,明顯呈三個不同隊列,身上都沾染白色,分步行的,騎馬的,牽引珍奇動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