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舞陽侯宅第,某間屋子,整個府第陷入緊張不堪的原因之所在。


  屋外頭擺著碩大的銅盆,遠不止一隻,直接架在柴火堆上燒接生所須的熱水。屋子前後左右所見唯有蒸騰的熱氣,以至於其他任何東西,不管是人還是物,看起來都影影綽綽朦朦朧朧的。


  這屋子是朱延壽、中叔珠兒的臥房,權且用作產房。


  臨時產房窗外為後花園一部分,一並看得見不甚高但樹木泛出金黃色的山體,山體之後是高得多的山,高得多的山之後是更高的山,更高的山之後是更更高的山。


  花園早已蕭瑟不堪,最為醒目的是一棵老棗樹,正對著臨時產房的窗戶。雖已褪去樹葉,但枝幹橫七豎八指向不同方向,像無數張牙舞爪的利器。


  花園裏都聽得清一陣陣痛苦的□□聲,出自一個不超過二十的女子之口。這是做了十個月孕婦的中叔珠兒,幾天前才轉成產婦。


  她原本是美貌的,可惜此刻因生不出胎兒,美貌已為猙獰所取代。有兩個產婆替她接生,埋頭努力於她岔開的兩腿間。


  產婦也在因勢使勁,可惜此前使勁過久過猛,現在使的勁無奈變成三而竭,裏頭的胎兒愈加岌岌可危,猶如給四股白練拴牢在葉落山孤標宮遊鳳閣的大龍國皇後有鳳來儀。


  產婦的腹部高聳如山,青筋血管全然凸顯,快要給撐破似的。


  門外,正燒著的熱水後頭,大司馬大將軍朱亮嫡子舞陽侯朱延壽急切踱著步,身後跟著三個一臉興奮的女兒。


  皇帝隨時就會駕崩,朱延壽本該身在官署以應不時之需,卻借故溜了回來,來迎接盼望多年的兒子。這個溜字涉及的路途不算短,從龍邑到棗山足足二十裏地呢。


  三個女孩兒大的五歲,中間的三歲,最小的一歲半。


  小女兒朱鹮最敢說話,忽然超前擋住煩躁的父親,仰臉問:“娘這回生的定是小弟吧?”


  如此一來,大女兒趕來攥父親的手:“若又是小妹,爹該當如何處置?”二女兒也點頭表達這個意思。


  朱鹮進一步說:“生了一天一夜了,要是小弟生不出死了,娘也死了,難過嗎爹你?”


  這麽多難以回答的問題出自清一色的女兒家家嘴裏,朱延壽厭煩透頂,咆哮說:“滾!都滾開!”麵目太猙獰了,嚇得三個孩子一溜煙跑開去。


  但不管怎麽說,她們稚氣的話語提醒朱延壽一個可怕的可能:夫人難產超過一天一夜了,隨時有可能母子俱亡。


  意識到這個危局,他再也忍不住了,便跨入屋子去:“都不能死,夫人不能死,兒子更不能死!死了拿你們是問,——跟著一道去黃泉作伴母子倆得了!”


  接生的產婆和助產的丫環嚇壞了,一個個叫喊:“使勁,夫人!”


  “主母啊,好好再使一把勁!”


  “再使最後一把大勁哪!”


  “就快生出來了,就欠一把最後的狠勁了!”


  精疲力竭的產婦心裏給激勵了,但身上毫無氣力,前頭使的一係列大勁正在反作用於她,導致她奄奄一息了……


  朱延壽看出這個明顯的趨勢,便推開那些婆子丫環:“滾出去涼快涼快。”那些女人嚇壞了,趕緊收住腳步,齊刷刷跪在門外,哀求重新接生,保證孩子就快出來了。


  朱延壽狠拽妻子頭發:“別死!求你看在多年夫妻情麵,橫豎把老子的好兒給生出來!”產婦用垂死的眼睛看著他,不認識他了,顯然。


  “老子尚未有兒子,你說老子大好的爵位大把的金玉叫誰來承繼?!”產婦模糊認出他來了,若有似無笑著,難產的猙獰又為臨終的美麗所取代。


  朱延壽趕緊半抱起她:“行不,你拚將性命生下我兒可好?!”產婦喉嚨裏發出怪聲,隨即一口濃血噴了出來,恰好劃過朱延壽的麵龐。朱延壽吃驚不小,一撒手,產婦就直挺挺倒了下去。


  朱延壽氣不打一處來,正待揚手痛擊不爭氣的妻子,哪想到恰在此時,窗外的老棗樹外頭恰好飛來一隻紅白相間的大鳥。


  其實不是大鳥,是大行皇帝龍在天下令在遊鳳閣放飛的皇後,本名叫阿金娃,民間稱絲女,而龍在天給她取的名兒是有鳳來儀。


  當然,此時此刻,朱延壽還不知道飛來的女人就是這個朝代的皇後。他看見大鳥飛來了,接著聽見刺啦一聲,隨即瞥到白鳥給棗樹枝丫刺中,掛在樹上猛然搖晃。


  這是幾萬年都不太可能發生的,朱延壽當然朝窗戶走過去,喃喃道:“是何動靜?!”


  糊了皮紙的窗戶一直開著,以便產婦呼吸起來通暢點,將難產變成順產。


  朱延壽正想把老棗樹上掛著的白色大鳥看得更清晰一些,忽然,背後響起嬰兒呱呱墜地的啼哭聲!與此同時,他看見棗山後頭,一輪紅日衝天而起,陽光透過掛在老棗樹上的大鳥軀體,射了進來。


  滿屋子的金色,是摻有血色的金色。


  嬰兒啼哭聲中,朱延壽目瞪口呆望著窗外老棗樹上的死皇後,血紅與雪白交織的死皇後。


  是的,沒錯,總算看清楚了,那不是一隻大鳥,而是一個女人,白色是她的衣裳,紅色是她衣裳上的血跡,有些血跡還是牙印、嘴印和爪印。


  陽光穿過有鳳來儀破洞的身體,將屋子染個滿堂紅。


  朱延壽驚呆了,一時間沒有明白嬰兒的啼哭聲意味著夫人終於產下嬰兒來了。


  那些婆子丫環驚呼:“夫人活著,孩子生了!”


  “生了生了,終於生了!”


  朱延壽趕緊回頭:“快說:是男是女?!”


  回稟侯爺,又是個女娃子!”


  朱延壽大怒:“倒不如一塊死了算了!”說罷,氣鼓鼓一走了之。給他嫌棄的女嬰滿臉通紅,使勁啼哭,就是給羸弱的母親抱著撫愛都不肯停下來。


  忽然,窗外想起一陣陣的鳴鏑聲。


  女嬰聽見了鳴鏑聲,居然奇跡般不哭了,甚至發出啞啞的聲響,既像歎氣,又似低語。這個鳴鏑聲恰好與塔墩發出而又射中白馬武士的響箭聲很像很像。


  葉落山孤標宮還有垂拱殿,是皇帝處理政務的地方,裏頭有一把龍椅。


  現在,大龍朝第五任大皇帝龍長彰,那個小小的雌兒端坐在龍椅上,龍袍罩身,鐵褲不見了。


  龍椅那麽大,幼帝那麽小。


  朱亮、中叔衡、王在禮、班馬等顧命大臣一身縞素,班列於下頭左右。


  朱亮跪伏在地,大聲唱和:“大司馬大將軍廣陵侯臣朱亮、大司徒左將軍山陽侯臣中叔衡、大司空前將軍茲江侯臣王在禮和禦史大夫栗江侯臣班馬等顧命大臣,奉大行皇帝遺詔,拜立太子為大龍朝新皇帝,改翔龍二十三年為垂龍元年。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眾大臣照著朱亮的樣子下跪磕頭,山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小小的皇帝在大大的龍椅扭動身子,哭嚷著:“朕不要作殺人如麻的皇帝!朕隻要吃母後的奶!朕不要母後給狂風吹刮去!”


  這是眾多大臣大半輩子不曾看到的情景,不曾聽到的話語,隻好麵麵相覷。


  朱亮沉吟有頃,獨自站起,移步到接著而起的中叔衡邊上,冷笑不已。


  “不用說,大司馬大將軍有話要說。”


  “即便在這個地方,大司徒左將軍也是可以輕聲叫老夫一聲親家的。”


  中叔衡笑了笑,道了一聲“親家”。他眼觀龍椅裏的龍長彰,耳聽朱亮說:“是啊是啊:先皇老糊塗了,殺了那麽多好兒子,到頭來隻剩下這麽個東西勉為其難。”


  “也有莫大的好處吧?”


  “有得必有失,反之亦然。”


  幼帝又在龍椅裏哭嚷:“朕啥都不要!朕隻要母後!朕隻要母後飛回來,喂朕甜甜的乳汁喝!”


  眾大臣眼睜睜看著宰輔朱亮、中叔衡。


  中叔衡以退為進,看著比自己位高的朱亮,意思是:眼下看親家你了,你是大司馬大將軍,你該挑頭,對嗣皇帝說些什麽,最好威嚴點,叫他怕你。


  朱亮歎息著挨近龍椅,垂首規勸說:“陛下是皇帝了,不再是尋常小娃子了。說起來,現在這情形算是陛下召集的第一次朝會。既是第一次朝會,陛下該說什麽,不該說什麽,自然相當緊要。陛下年幼,有不懂儀軌之處,盡管問我等顧命大臣好。隻是,有些話,有些字眼兒,陛下在朝堂不該說;實在想說,不妨在肚皮裏說給自家聽!”


  “那些話?”幼帝反詰,狠狠將了大司馬大將軍一軍。


  朱亮囁嚅,心想“乳汁”這個字眼雖是正經八百的,但凡是人有媽,說說再正常不過了;但若說它的人是當朝皇帝,或是首席大臣,又在朝堂上說,聽起來就相當刺耳了。


  他不能直接說出這個字眼來,就附耳對龍長彰說:“喂啥吃啥的,不是陛下召集我等大臣要說的社稷大事吧?”


  幼帝不知如何回答,又害怕朱亮那種老重臣才有的莊重神情,隻好目光閃爍,在各位大臣臉上轉來轉去。


  所有大臣都麵無表情,——好不容易等到老暴君歸天了,誰都不想再用畏葸乃至謙卑的眼神慣出一個新暴君來。


  幼帝頓然恐慌。正在張皇失措之際,意外瞥見殿階外和眾多衛龍兵站在一起的韓鮮正在用眼神鼓勵自己。


  如此,他馬上鎮靜下來,以與年齡極不相稱的口吻說:“我說大司馬大將軍,你可是本朝的天子爺?”


  朱亮嚇壞了,幾乎肯定這話不是孺子帝說的,是才晏駕的老暴君不散的陰魂從梓宮中鑽出來,附體於幼帝說的話。


  於是,大龍朝品階第一的大司馬大將軍腿腳發軟,慌亂下跪,磕頭如搗蒜:“臣不是!臣該死!”其餘大臣也都齊刷刷磕頭,以朱亮為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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