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韓鮮先看見紅白之鳥,暫時忘卻創傷帶來的疼痛。他告訴新帝:“陛下請看天上飛來的鳥兒,是從未見過的大鳥。飛了過來,沒拍擊翅膀;翅膀是有的,看著倒像張開的衣裳,女人的。”
新帝抬頭張望,認定那是剛放飛的母後,現在卻變成隨著氣流,輕易升天入地的大鳥。
“鮮兒,朕的母後為何飛了起來?”
“娘娘從前是飛來的,現在當然得飛走。”
“去哪裏了?”
“到處都是落葉的地方,娘娘去的是。”索操抹淚道,“桑葉滿地的故裏,阿爾金。”
“找得著找不著?”新帝問的是韓鮮。
“這個不好說,小的也說不好,索公公比小的清楚吧。”
“鮮兒好好說,說好了,朕賜你大官封你高爵,如何?”
“皇後娘娘飛走了。”
“然後呢?”
“永遠棲息在陛下心頭某個地方。”
“從前是朕棲息在她身上,以後是她棲息在朕身上?”
“是,陛下。”
“老奴以為鮮兒說了好了。”
小皇帝頓時淚如雨下,盯著飛遠的母後看。
或許因為回風,或許因為舍不得遠離幼子,白紅參半的有鳳來儀飛轉回來了,重新出現在龍長彰的上空。幼帝含笑仰望飛翔的母後,聽見母後正吟唱極動聽的山野小調。
“鮮兒,你聽過這調調?”
“不曾。”
“想起來了,”幼帝笑道,“小時,母後常唱吟給我聽。”
“應是阿爾金人的小調。”
“當然是,母後說過了。”說罷,幼帝從韓鮮懷裏身欠身站起,拚命朝向天上擺動手臂,看見母後最終擺脫回風控製,正從頭上的山峰飄下山穀去。
她笑了:“母後原來是隻大鳥。是白鳥,也是紅鳥……”
“陛下母後不愧是母儀我大龍國的皇後娘娘!”索操大哭著說,“老奴向來蒙受來自娘娘的笑容軟語,常以為三春不過如此!”
“不,公公,母後不再是皇後了,是我大龍朝的皇太後了……”
“是啊,是啊,不是還活著,活鳥總比死人強點。”索操道。
“鮮兒,朕還見得到她?”
“見得到。”
“何時何地?”
“無時無地。”
“你是說隨時隨地?”
“是。”
“對呢:母後永遠棲息在朕心頭了。”幼帝說,“鮮兒說得真好。”
“鮮兒百伶百俐,人也美,心腸就更好了。”索操抹淚說。
“朕答應過的當然說到做到。說吧,鮮兒,你要做什麽官要封什麽爵?”
“小的叩謝陛下隆恩。”韓鮮說時並不誠惶誠恐,但鼻腔胸腔迸發出極為哀傷的語音,“可是,小的怕是活不過今日了。”
“哦對,鮮兒深恐得罪大司馬大將軍不得好死。”索操說,“這還得怨太子。”
“錯了公公,我是真朕了,太子是皇帝了。”
索操頂真說:“尚未正式登基。”
“好吧好吧,一會兒就登了!”龍長彰不耐煩說,“哎喲鮮兒,你為何流淚?!”
“小的萬望陛下體恤!”
幼帝喜歡聽韓鮮哀感的聲音,更喜歡看他絕望的神情:“你說你要如何?”
“陛下千萬莫放小的回衛龍兵,小的就像現在這樣一直守著陛下該有多好。”
“瞧索公公,今夜父皇死了,母後飛了,我,小小的龍長彰成了大龍朝大皇帝了!”
“確然如此,不過尚未登基就還是太子。”
龍長彰懶得再糾正,對韓鮮道:“沒問題,朕作主,鮮兒從此留在朕身邊再不許走了!”
韓鮮感激涕零,總得表示謝意,便放下幼帝將她安坐在台階上,再隆重行三跪五叩之禮:“小臣韓鮮謝過陛下大恩:今日沒摔死在山穀,是陛下再生再造之功!”
龍長彰悲從中來,忽然站起,撲入韓鮮懷抱,並抱著他脖項放聲大哭。
“唉唉,太子如今是皇帝了,切不可如此使情任性。”
“可我不要作殺人如麻的皇帝,照舊做我的太子好了,一輩子的太子,永遠別長大!”
韓鮮抱她站起:“果真如陛下說的就這麽過下去,陛下別說接著做太子了,就是活下去也沒了可能。”
“是啊是啊,鮮兒所言極是:要麽做皇帝萬民順服,要麽做太子一身難保!”索操臉色嚴峻道。
幼帝蘧然警醒:“沒的選了?”索操和韓鮮明確點頭。
“那為了我自己還活著,我做天子好了;如此,鮮兒也能活了;公公自我降誕起便悉心照拂我了,也不能叫你心血白費又老命不再吧。”
索操嗚咽跪地,不知為何,不為了叩頭謝恩,而是為能親吻到龍長彰穿著毛氈鞋的腳,尤其是腳尖,仿佛無聲叮囑著什麽。
韓鮮不懂這是暗號,忠心耿耿的老內官借以提醒孩子,再怎麽說,她首先是女子,所以,要做皇帝保命,先一步要確保身為女人的秘密,不然其他無從說起。
“公公寬心,母後飛走前,也叮囑過了。”
韓鮮不明白倆人說指之事,卻笑著點頭,這是因太過年輕又心情開朗的緣故,同時不要在新帝和索操麵前顯得少不更事,顯得傻傻的。
“鮮兒,怎麽笑了?”索操不放心問道。
“啊是,笑了。”
“明白啥了?”
韓鮮搖頭後繼之以點頭。
“沒關係鮮兒,”新帝說,“以後哪天,朕啥也不瞞你。”太子重新回到韓鮮懷裏。
“啊,好啊,微臣定然守口如瓶!”
索操打了個哆嗦,慈祥受難的臉上出現常人難以發現的殺機,心裏提醒自己:“是啊,龍家的種在種不種的事兒上最為早熟,遲早要給這個無名小卒發現絕大的秘密!”
重新下蹬道,鵝毛大雪越發下降,紛紛揚揚,掛重孝似的。
雪花掉在幼帝的臉上沒融化,但掉在韓鮮臉上卻立刻融化了,化成的細水,慢慢滴瀝在太子臉上。
忽然,幼帝張口吞吃這曖昧的雪水,仿佛這就是來自母後胸乳的甘霖。
有鳳來儀消失之處山外有山。
山外之山邊緣處,正在慢慢呈現些微曙色。
還得說說孤標宮所在的葉落山。
同樣,還得說說龍在天駕崩後,在遊鳳閣給放飛的皇後,即皇帝之位的龍長彰的母後大人。
從遊閣給強風吹走後,有鳳來儀與瘋狂撕扯她撫摸她咬合她的大小內官同飛了一段路程。後來,那些發泄了仇恨的“男人”不見了,而她則掉落在一個懸崖上。
懸崖上有個小小的凹陷,長滿了柔軟的雜草,其中多為蘭草。有不少正在發花,是常人從未見過聞到的秋蘭。沁人心脾的芬芳是及時緩解有鳳來儀的靈肉創傷。
她躺在凹陷裏,猶如身受重傷的天鵝,起先有些呼吸。
她在極輕微的呼吸中感受這個給過她太多痛苦的世界的迷人芬芳。
……
老暴君龍在天說過了。接著又說了他年幼美貌的皇後有鳳來儀。
皇帝皇後的孩子,瞞著性別做成太子繼而成為新帝的龍長彰,那個總也吃不到母後奶水的六歲姑娘也說過了。
理應接著往下說大龍國的大事兒:皇帝要死了,皇後跟著也要死了,沒有喝過皇後奶水的太子即將登基成為娃兒皇帝。
還是先不忙往下說吧。
理由是,還得加上一個最最重要的角色,本小說是因她而起又因她結的。
也是一個早該如何如何、卻至今沒有如何如何的人物。確切說,它現在還是個胎兒,其母親若生下的是男身,應該叫做他;假如是女的,當然叫做她。
這是一個早該呱呱墜地、卻一直賴在母親子宮裏不肯出來的胎兒。
現在,這個胎兒還在被接生,接生在同一個夜晚,龍寶三十一年十一月十一日之夜。
要說起這個孕婦和她即將誕生的孩子,就不能不先一步說說孕婦的阿公朱亮大人。
朱亮是大龍朝最大的官兒,官名是大司馬大將軍。
這是龍在天為了避免自己總是忍不住殺掉宰相而不得已給大龍朝新設置的官位,以為大司馬大將軍這個職位取代了古已有之的宰相,堪當宰相大任的大龍朝俊傑就能穿著大司馬大將軍的袍服不給自己殺害了,——酷愛殺宰相不一定意味著碰到大司馬大將軍也舍得下刀子。
改名果然有效:朱亮是迄今為止大龍朝的首任大司馬大將軍,做十來年了,一直沒像那些倒黴的宰相,都給龍在天砍了腦袋。
朱亮嫡子叫朱延壽,拜爵舞陽侯,官拜龍邑府尹,娶的妻室是大司徒左將軍山陽侯中叔衡之女中叔珠兒。
而中叔珠兒,就是這裏正在說的那個尚未生下的胎兒母親。
大司馬大將軍山裏甲第和舞陽侯鄉下宅邸連成一片,有一個共同的名字:棗山莊園,位於棗山腳下,背山麵湖,距葉落山約有二十裏上下。天氣好的時候,兩山遙遙相望,宛如分居的夫妻一般,男的巍峨龐大,女的瘦削苗條。
風水先生說兩座山近看不像,遠看卻相似,一個像乳峰,另一個也像乳峰。大點小點,高些矮些罷了。大多數時候各自為陣:你叫你的葉落山,我叫我的棗山。
好吧,接著說說那個理該出生卻遲遲不肯來到人間世的胎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