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眼前人是意中人(上)
這是走到哪裏了……
朦朧的視線,顛來倒去,天旋地轉,滿眼如惡魔爪牙般的樹枝,橫七豎八如織成一張巨大的網,遮蔽了星空,遮蔽了雲月,也遮蔽了眼前的路。
如迷宮般的林間,一名衣衫襤褸的年輕女子正步履蹣跚,艱難地行走著,她的臉上全被汙垢給遮蓋,卻還能隱隱看出那黑漆漆的汙漬下那清秀白皙的臉龐,堅毅有神的目光,以及殘留著的青紅色傷痕,還有尚未擦幹的血跡,像是剛剛死裏逃生。
“劉晚紗,堅持住,你不能倒在這裏……你死了,有些人,就真開心了……”
夜風穿過,她緊緊地用雙臂抱住自己,同時用手背擦了擦嘴角,咬了咬牙,繼續扶著樹,一步一步,緩慢而艱辛地,試圖再往前多走幾步,卻突感腳下一軟,像是騰空了一般,接著一股冰涼沁人的寒意從像蛇一樣緊裹著雙腿由下至上躥了上來。
低頭一看,她的心也涼了,她竟在黑暗之中一腳陷入了最危險的沼澤地,那些滑膩的泥土正瘋狂地朝她湧了過來,瞬時將她的身子包圍了起來。
慌亂中本能地掙紮了幾下,好在腦子及時清醒了過來,忙舉起抬起雙手,再也不敢動一下,沼澤地與流沙地一樣,掙紮得越厲害,陷落得越快。
晚紗喘了幾口氣,僵直著脖子四下環顧一圈,竟沒有一處可以讓她伸手抓住,身子還在慢慢往下沉,不一會兒便已到了她的腰部。
耳邊隻能聽到砰砰的聲響,那是她狂跳不停的心,在這寂靜到恐怖的林間,她似乎聽到了死亡接近的聲音。
就這麽死了還真是不甘心,她還沒有看到她所仇恨的那個人被打入地獄,她還沒有為含冤死去的師父,娘親報仇!
那個虛偽無情的父親,斷然是不會在意她的死活,在他對她和娘親揚起劍尖的時候,她便已死了心,同時死掉的,更有她對父親,對那個或者姑且可以稱為是“家”的地方,最後一點點可憐的希望的火苗。
可是娘親……為何要那樣做,為何要迎著那劍尖而上,為何要用這樣的犧牲為她贏得逃出來的生機,那一片噴湧的鮮血,娘親最後倒在血泊中,雙眼卻還在微笑著看著她,雙手還在死死地抱著父親雙腿,拚盡了最後一口力氣朝她大喊:“晚紗,聽娘的話,快走啊,要活下去……”
“不,娘,不——”
雙手的指甲摳入了那牆頭的磚縫中,血流如注,順著牆往下流,而她卻倔強地扒著牆頭不肯鬆手,直到雙手血肉模糊,再也感覺不到疼痛,而那個女人,卻得意地翹著二郎腿,嗑著瓜子,冷眼旁觀著這一切,甚至還付之不屑的笑。
“哎喲老爺,差不多就得了,這大半夜的,鬧成這樣,奸夫**都死了就行了,家醜可不能外揚啊……”
晚紗看著娘親死不瞑目,突然仰天大笑,這笑聲淒厲決絕。
“劉安之,你為臣不忠,為友不義,為父不慈,為夫不仁,欺世盜名,自私虛偽,你不得好死,我劉晚紗在此以性命發誓,終有一日,會看著你,你們全部都下地獄,看著你們的靈魂受盡一切最惡毒的折磨,看著你們魂飛魄散,灰飛煙滅!”
接著雙手一鬆,跌下牆頭,顧不上身心都如刀割般疼痛,站起來便跑向了那茫茫黑夜之中。
師父,娘親,等著我,我會回來的,待我再回來的時候,便是那兩個惡鬼的死期。
而此刻,她卻身陷這不知何地的林間沼澤,束手無策。
老天還真是殘忍而又不公,在惡鬼還沒有被打下十八層地獄的時候,竟讓她先一步邁向黃泉,若是她那誓言應驗,要取走她的性命,倒也認了。
很快,那黑泥已經淹到了她的胸部,她已然感到呼吸驟然困難了起來,不得不張大嘴像是喘氣般,拚命地吸取這最後幾口空氣。
當脖子也被淹沒的時候,晚紗閉上了眼睛,心境反而平靜了下來,安詳地,等待著死神的降臨。
師父,娘親,對不起,大概我很快就會見到你們了,不過你們放心,即便我死了,變成厲鬼也會將那兩個人拉下地獄。
就在這時,麵前突然伸過一根粗壯的樹枝,晃晃悠悠地遞到了她的跟前。
“姑娘,快抓住,我拉你上來!”
晚紗睜開眼看去,模糊不清的視野中一張男人的臉,他正努力地伸著手,焦急地看著她:“姑娘你可不能昏過去啊,在沼澤裏昏過去隻有死路一條……快抓住!”
晚紗當即毫不猶豫地從泥沼裏伸出手來,使勁力氣抓住那樹枝,慢慢地,將身子一點點地從泥裏抽出來,一點點地順著樹枝拉動的方向,緩緩地爬出了沼澤地。
再一次,死裏逃生。
晚紗不敢回頭去看方才差一點便吞沒自己的泥沼,躺在地上許久,爬起來,看向那個拉自己出來的男人:“多謝救命之恩,敢問恩公如何稱呼?”
男人笑了笑:“在下姓彭名戰,在下今夜返鎮川的途中迷了路,誤入此林,見姑娘陷在泥沼裏,便出手相救,也幸得姑娘命不該絕。”
晚紗站起來,屈身行禮:“彭大哥救命之恩,小女子沒齒難忘,請受小女子一拜……”
彭戰上下打量了一下她,遞過一個水壺道:“姑娘年輕貌美,看舉止也不應是小門小戶出身之人,為何深夜獨自在這裏,還深陷泥沼之中?來,先喝點水吧……”
晚紗猶豫了一下,走入這林子來,還滴水未進,現下才發現早已口幹舌燥,嗓子冒煙,於是便接過水壺喝了起來,不知是味覺麻木,還是此地水土的緣故,幾口水下肚,竟覺得口中苦澀,有一種淡淡的苦酒味道。
“小女子是躲避仇家追殺,慌不擇路才入此林,方才聽彭大哥說是要返回鎮川,莫非此地已是安平郡界?”
“對啊,姑娘也要去鎮川嗎?此去鎮川還需得數十裏,姑娘獨身一人,剛到陌生地方怕是會遇上匪盜,若不嫌在下粗鄙,可否同行?也好有個照應。”
晚紗點頭道謝:“待到了鎮川尋得親人,小女子再行重謝。”
彭戰笑著點了點頭,再次看了看她,回頭指著一個方向,“走這邊吧……”
晚紗望了望那個方向,剛抬腳走了幾步,忽覺一陣眩暈襲來,身上瞬間失去了全部的力氣,心中猛地一驚,看向彭戰手上的水壺,那淡淡的苦酒味,莫不是……蒙汗藥!
“你……你竟然……”
“姑娘還不賴嘛,這麽快就發現水中有蒙汗藥,其他人可是昏過去都不知道呢……”
眼中彭戰的笑臉逐漸扭曲猙獰起來,四周本就模糊不清的黑暗變得更加迷蒙,晚紗甩開彭戰伸過來的手,扶住旁邊一棵樹,緊咬著嘴唇不讓自己癱軟下去。
枉她還是藥神的得意弟子,枉她逃亡這一路曆經各種艱難,竟最後是在陰溝裏翻了船,栽在了這樣的卑鄙小人手裏!
“姑娘放心,在下肯定會給姑娘找一個極好的去處的……”
晚紗眼前一黑,暈倒在地。
不知道過了多久,當晚紗迷迷糊糊地醒過來的時候,首先闖入視野的竟是一片霓虹色的輕紗,隨後她發現自己躺在一張柔軟的大床上,剛想動,卻看到自己的手腳都被綁著,分毫動彈不得。
晚紗想起昏迷之前,是中了彭戰的蒙汗藥,一般分量的蒙汗藥不過一兩個時辰的藥效,也就是說,在她昏迷這一兩個時辰內,彭戰不知道對她做了什麽,而這裏又是哪裏?
側過頭一看,這間屋子不大,裝飾卻極為華麗,對麵的牆壁上,掛著幾幅畫,竟都是些不堪入目的春宮圖,門外隱隱傳來歌舞聲,女子嬉笑的聲音,推杯換盞的聲音,晚紗隻發喉頭發澀,大約能猜到,這是什麽地方了。
這時,門吱呀一聲被人從外麵推開,進來兩個打手模樣的男人,接著,一個四十歲上下,體態豐腴,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扭著腰走了進來。
“喲,這麽快就醒了?”女人湊過來,用手扳著晚紗的下巴,左右仔細看了看,道:“彭爺這回總算是靠了一回譜了,這次送來的這個,比上次那個漂亮多了……”
“你們要幹什麽?彭戰那個混蛋在哪裏?!”晚紗掙紮了幾下,無奈手腳綁得太過牢實,竟是紋絲不動。
“老身勸姑娘還是不要白費力氣了,你呀是被彭戰賣到咱們長樂坊來了。”
晚紗心中寒涼,方才還心存的一絲僥幸,也徹底破滅了,這裏,確然是鎮川城裏最大的青樓。
“看姑娘的質素,到了咱們這兒,也算是上乘的,老身那一千兩銀子,花得可真值!”老鴇掏了掏指甲,陰陽怪氣地瞅著晚紗。
“你們這些逼良為娼的,知道我是誰嗎,也敢收人,這妓館怕是不想開了吧?!”晚紗咬著牙,怒火中燒。“趕緊放開我!”
“哎喲,老身還真不知道姑娘是誰呢,無論誰都好,凡是進了長樂坊的姑娘啊,這輩子也別想離開這裏!”老鴇俯下身,湊近晚紗的臉,“姑娘還是識相點好,進來這裏,就認命吧……”說著,一招手,那兩個彪形大漢便手持皮鞭走了過來。
“新人剛來的時候誰不是三貞九烈,還是得調教調教,才知道服軟,給我乖乖接客。”老鴇對那兩個大漢道:“別太狠了,我還得留著她賣個好價錢呢……”
兩名大漢點了點頭,便走上前來,一人按住晚紗,一人開始扯開她身上的衣服。
晚紗大驚失色,“你們要幹什麽,不要過來,滾開!”
“臉蛋兒,身體千萬別留疤,會折價的。”老鴇又添了一句,然後坐在一旁的凳子上,一邊喝茶一邊看著。
“不要,不要,滾開!”晚紗徒勞地嘶吼著,眼看著衣衫已經被扯光,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毫無反抗之力。
大漢拿起皮鞭,往晚紗的腿上抽去,隨著一聲慘叫,那雪白的皮膚上頓時便起了一道血痕,接著是第二鞭,第三遍,全部抽在大腿的內側,那不甚顯眼的部位。
晚紗的額頭滲出了細密的汗水,腿上火燒一般的劇痛。
“怎麽樣姑娘,有沒有改變主意?”
“我……寧死也不為娼!”
“真有骨氣,這神仙鞭,尋常女子都熬不過五鞭,姑娘居然挨了八鞭都未曾吭一聲,放心,不會讓你死的,這麽好的臉蛋兒,死了多可惜……繼續!”
又是一鞭接著一鞭,毫不留情地揮下,很快,晚紗的腿上便再也找不到一塊好肉。
極度的疼痛和羞辱讓晚紗喘不過氣來,意識朦朧中,她竟想起娘親臨死前,那瞪著的雙眼,張大的嘴,那一句活下去還言猶在耳,忽而,她便清醒了過來。
“好,好,我聽你的……”
老鴇雙眼一亮,起身走過來推開兩名大漢,笑嗬嗬道:“早答應不就完了嘛,何必受這皮肉之苦?”隨即轉身叫來另外一個家丁模樣的男人,道:“準備準備,明日給她**。”
男人伸頭看了看說:“這都打成這樣了,怕是賣不起價啊……”
“又沒傷筋動骨,幾日便好,不影響。”
“說得也是。”男人說完,屁顛屁顛地出門去了,老鴇又看了一眼床上的晚紗,對那兩名大漢說:“去找最好的金創藥來,務必不能留疤,要是被哪位貴人退了貨可不劃算……”
“姑娘芳名啊?”
晚紗把頭埋著,還在不停地喘著氣,“晚紗……”
“晚紗?好名字,看來也不用給你取諢名了。”老鴇說完,對兩名大漢點點頭,自顧出去了。
手腳終於鬆了綁,晚紗卻依然動彈不得,隻能仰麵躺著,隻感覺雙腿似乎已經不是自己的。
晌午過後,來了幾名丫鬟,給晚紗喂了些吃的,將她的臉和身子擦洗幹淨,為她換上一身嶄新的衣裙,腿上的傷早已被上了藥,包紮妥當,聞起來,雖是不如傳說中的徹骨香那般上乘珍貴,倒也是極其名貴的金創藥。
一切,都隻是為了明日。
晚紗從未想到,她竟會為了活下去,被迫讓自己像一件商品一樣被出賣,也不知道,那第一位,會是怎樣的一位恩客,不過,能出入這種煙花之地的男人,斷然都不是什麽好東西。
梳洗打扮之時,晚紗看到桌上擺放著幾根發釵,心中一動,便趁丫鬟們不注意偷偷藏下了一支放在袖中,既是逃不出去,即便是被送押到官府,也比在這水深火熱要好。
明日,無論是誰,也隻有算他倒黴了。